时光不及你凉薄(时光不及你凉薄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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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隐碧纳我为妾时,正是哀帝初年。

他为纳我干了件荒唐事:将他那位怀有身孕的发妻送去尼姑庵,逼她带发出家,顺道写了一封和离书给她。对外颇不要脸地直言他娘子一心出家长伴青灯古佛,他有意成全只能与其和离。

这位江夫人已故的爹曾官至太师,一生致力改革,朝中门生遍布,为臣也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如何都该称道一句忠臣。

在这么个腐烂政权之下,个别如老太师那样忠贞且倔强的硬骨头尤其少,因此人们提起他总还是要敬上几分。

而江隐碧是当世人人皆要骂上一声的权臣奸佞,干过不少混账事,早被骂就一张厚脸皮,娶了忠臣之女,又将其休弃,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无赖样,他被骂惯了,倒难为我被淹没在一众唾沫星子里如何都抽不开身。

于是我与江隐碧同床共枕第一夜,他一脸坏笑地搂着我道:“阿榆,我早厌了那老女人,如今送她出家做尼姑,也省得日后在你我跟前碍眼,待时机成熟,我必将你扶正。”

细想他说出这般话也当应景,江隐碧踹了原配,新婚之夜同小妾卿卿我我,骂着原配人老珠黄,又夸娇妾美貌正当时。

我自也不妨多让,靠着他肩,拳头轻捶他胸,弯眼笑言:“相爷可真坏,将妾接回相府前,信誓旦旦说以正妻之礼迎妾,如今妾成了相爷的人,相爷偏又改口。”

江隐碧面上笑得愈发夸张,一把攒过我不安分的手,口中不忘安抚我:“时机尚未成熟,还得容阿榆委屈一段时日。”

想来门外听墙角的老鼠也不忍直视我们这对调情的狗男女,很快于暗夜里隐了声息。

我便在他欲说更肉麻的话之前掐他胳膊:“人走了,戏演够没?”

“当日你我红叶传情,互诉衷肠,私定终身,我待阿榆一片真心,何来演戏?”江隐碧不愧是一大奸臣,朝堂上演完,下了朝还接着演。

他从始至终当我是个好骗的傻子,不仅演戏,连带着还要拉我入戏。

我同江隐碧说来并不相熟,然我已被拉上贼船成了他江家妾,乱世女子如浮萍,他日若乱臣贼子之名坐实,我便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

细想近来种种,我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一边提醒自己往后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一边细想如何将今日糊弄过去时,他反倒打了哈欠,兀自躺下,眉眼盈然带笑:“好阿榆,今儿个就不折腾你啦,来日方长,记得早些睡。”

2

我只是名宫女。

先帝执政的第二十年入的宫,在宝美人处当过差,修剪数年院中花枝,后又因插花技艺了得,被调至御前当职,兢兢业业七年,直到先帝殡天,哀帝赵修明即位。

我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然这宫中吃人,每日总要悬着条心,防止哪日得罪主子导致性命不保。如此待久了总归容易憋出病来,因此我时而借着枫叶写一些浑话发泄,写完便将枫叶扔进溪中任其顺流而下,全作秘密。

不妨相府有处活水,枫叶尽数随暗流涌进相府中,被江隐碧全部拾来。

江隐碧不仅在赵修明大肆虐杀宫人陪葬先帝时,同他求了我为妾,还说我俩枫叶传情,他早已倾心于我。

他传信与我定情,还直言要休妻,继而又接我出宫,让我稀里糊涂成了他小妾。

我不过一介卑微宫女,却被当朝丞相青睐,休了正妻将我迎娶

我枫叶上所写并非情诗,江隐碧娶我自也并非私情,我不知我一介宫女又有何他能利用之处。

洞房之夜门外有探子偷听,我姑且配合他演上一场戏,待人走后我本以为他会同我直言娶我的目的,他偏还佯装无知同我故作深情。

在此之前,我同江隐碧未有交集,总听旁人言江隐碧是只笑面虎,人虽荒唐,却最善杀人于无形。

传言先帝是他害死的,赵修明亦是他扶上位的,大权有半数落在江隐碧手里,同朝中清流相互牵制。

他也干脆当个奸臣,哄哀帝杀生逗鸟玩女人,自个独揽朝政,好不快活。

今日他下朝带回一只八哥。

这些日子他戏演得好,混似彻底改了性,总一副深情模样,连常去的酒坊花楼都未踏过半步,直言家中娘子善妒。

只见他一身红色官服落拓舒朗,手里提着鸟儿,说是从皇帝手里抢来,专门逗我开心的。

从龙爪下夺来一只八哥,不知该说他太猖狂还是锋芒太露。

相府有眼线,我不知是哪方势力,近些日子却也极配合江隐碧。

我无权无势,从来都是个任人宰割的炮灰,也许在江隐碧手上苟活些时日,但物尽其用完总有躺平等死的时候,索性想着在死之前多看几眼江隐碧笑话。

人前装作一副恩爱模样,人后我也没什么装的必要,只一劲儿撑着下巴看江隐碧演戏。

江隐碧这人虽花哨,但对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也无可奈何,在我这他的确是尝不到什么闺房之乐的。因而我与他总有相看生厌的时候,如今拎着他的鸟儿在确定所有人都退下后,也索性敞开门说了亮话。

“这只鸟儿是先帝在时我赠给圣上的,圣上转而用此鸟讨好先帝,鸟儿在御书房待过一阵子,这畜生极聪明,暗地里善挂鸟架上装死,实则学过不少贵人奴才说话。”他说着又手贱地用树枝戳鸟儿脑袋。

我自觉一只会言的畜生也学不得多少囫囵话,它却被戳得急了,一双绿豆眼朝着江隐碧瞪去,狠啄了江隐碧一口,尖声道:“大胆!”

江隐碧吃了瘪,呲牙骂小畜生,转而给鸟头来一巴掌,我毫不给他面子,捂嘴笑出声。

正当他横眉看向我时,倏忽八哥又尖声::“你这不要命的奴才往花上洒了什么?还想弑君不成?”

果然是只聪明的畜生,不仅学太监说话,连那尖细刻薄的嗓门都学了十成十,听得我恨不得当场拔了它的舌。

每日在御书房的净瓶内换上满载晨露的花枝是我的差事。

最合适在花上做手脚的亦只有我。

然而我究竟在花上动了什么手脚自也无人知晓,八哥学的话是那位老太监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被我勒死吊在御书房正对门的梧桐树下,佯装成了自尽,毕竟他前一日才当着圣人的面因多舌而被掌了嘴。

我自以为瞒过众人,谁知竟被八哥窥得一切?

江隐碧依旧笑,眼中透着狡黠,一副奸计得逞的小人模样。

我面无表情瞅着他那细白脖子,然又考虑到这偌大朝野总需要一个如他般厚皮老脸,无耻之尤的奸臣才能垮的更快,遂很快否决了将他脖子拧断的想法,我问他:“你想如何?”

我以为江隐碧是想同我谈条件。

“阿榆一腔真心付我,我自将这多舌畜生任凭阿榆处置。”

我盯着他脖子的眼神转而盯上他唇,那双能说会道气死过朝臣的嘴红得鲜艳欲滴,正如今儿个盘中的樱桃。

自不用纠结,咬一口亏的如何都不是我。

我未碰过男人,却也瞧过猪跑,当年先帝初临幸宝美人时,说过宝美人樱桃小嘴甜似蜜,也让我窥过一二旖旎景致,遂有样学样,掰过江隐碧下巴迫使他弯腰容我浅尝了一番。

事后江隐碧折扇遮面,挡住满口牙印还泛着血丝的唇,失了平日的从容,不甚惶恐地盯着我,良久才道:“你跟狗学的?”

而我则盯着那只受了惊大呼无耻的八哥,眼貌凶光:“心给你了,我能把它拿去炖汤了么?”

3

那只八哥保住了一条命。

江隐碧借鸟儿捏我软肋,偏言我不解风情,无论如何都不愿我将它给炖了。

他日若有人追究江隐碧弑君之罪,有我同那只八哥在,他也可推得干净。

江隐碧嘴上同我将爱挂在嘴边,然他实则是心狠之人。

旧年未及相位的他奉旨入宫替皇子讲书,我曾远远窥过他玉容,正巧那次有宫婢不慎打碎他腰间云佩,五皇子赵修明当场给那宫婢赐了杖刑。

宫婢拽着江隐碧衣摆求饶,他不仅未曾理会,还面无表情地用帕子擦过宫婢触碰的衣袍,以上位者独有的冷漠眼神看着一个活生生的蝼蚁当着他面被捏死。

如今的江隐碧依旧不把人命当回事,倒怜惜起一只畜生性命来。

说来也可笑。

他借八哥拿捏我,而我在他那半真半假暧昧不明的言语中,也终于明白他要我做什么。

江隐碧要我爱他。

我一想到他那位怀着孕在尼姑庵凄风苦雨过着苦日子的娘子,便觉得江隐碧不是个东西。

如今是我与江隐碧同床共枕的第二十七日,他显然因为被我咬的那一口而怕了我,因此虽然嘴上将情爱挂嘴边,但每夜两床被褥分的甚明,与我井水不犯河水。

那只新婚夜偷窥我们的老鼠是文渊王萧既派来埋伏在相府收集消息的暗探。江隐碧说的情话太恶心人,再来一双眼睛盯着,我嫌碍眼,便趁江隐碧不在时命他斟茶,掐着他下巴往他嘴中塞了枚毒药。

很可惜,有解药,没死成。

他叫荆芥,亲爹是个兢兢业业的县官,战乱时被污蔑贪污,全家被砍了头。

萧既偏爱救一些被这混账政权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花上几年教他们当一个合格的细作,携着对这国家的满腔恨意来帮他做事。

倒不用问我为何知道,我也是这些冤大头里的其中一个。

我问他江隐碧这狗官可有供他人拿捏的软肋。

他想都未想便直言有。

我嫌弃他说话只说一半,遂又问他软肋为何?

两两无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手亦指着我,不再说话。

荆芥业务能力还有待提高。

我觉得他眼瞎,打青了他一双眼,顺带再一次威吓他一番,让他把监视江隐碧的任务交给我。

荆芥是个老实人,今儿个又是被毒又是挨揍着实被吓到了,看我的眼神如遇猛虎,一脸委屈地点头答应。

而我在沉默许久后又蓦然问:“相府有一偏院引来的池水与宫中相通,我旧日在宫中时,常借枫叶传递情报,同我对接情报的人如何了?”

萧既这人谨慎,棋子投下后只会让他们做好自己的事,而棋子身在局中互不知身份,今日若不是荆芥有我身上之毒的解药,我应当也无法同荆芥相认。

捡到枫叶的是江隐碧,无非两种可能:江隐碧是萧既的人,亦或同我对接情报的人已经被江隐碧杀死。

然江隐碧一代权臣身居高位,野心勃勃自不可能甘为他人差使,便只能是后者。

我听得荆芥道:“那方院落曾住过江隐碧所招的一位谋士,一年前犯了事儿,江隐碧命人活生生将他给剐了,扔去了乱葬岗。”

我猜的没错。

毕竟曾共事一场,我遂问荆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裴清,是个脾气温和的柔弱书生。”

成大事者,总有牺牲,说来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便只能道:“萧既成事后,我会让江隐碧这狗官遭报应。”

于是江隐碧回来时,我抱着日后把他活剐了的心态同江隐碧堆了满脸笑,第一次主动迎了上去,挽着他臂带他去了内屋,亲自替他宽衣解带为他换上常服。

江相其人富贵,身上配饰离不得金玉,每日身上襴袍都能被他穿出花来,骄奢淫逸得就差在面上给自己写上贪官二字。

给他宽衣便也成了项繁重的工作。

我不仅摔碎他云佩,弄歪他发上玉冠,还不甚撕毁他镶金折扇一角。

按江隐碧杀人如麻的性子,此刻合该将我拖出去杖毙了,可江隐碧在我面前偏生爱演。

哪怕那笑明显是僵的,他亦抚着我鬓角于我额头上轻啄一口,笑言:“夫人这般手巧,幸亏是养在相府,若养在别家,单一日就能倾家荡产了。”

我本是为了讨好江隐碧,不想他却变着法讽刺我败家。

我决定要好好服侍江隐碧,不管他待我究竟有几分假意。

于是我也毫不客气地拽住江隐碧的衣领,在江隐碧反应不及时逼近他,端得一番勾引姿态,唇擦过他面颊,轻碰他耳垂,朝他幽幽笑开,用溺得恶心的语调同他道:“夫君不喜妾如此么?”

我同江隐碧掰扯至今,从来都是江隐碧主动,这会儿我终于明白,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控局者的,江隐碧这老狐狸显而易见的又惶恐了。

他匆忙出去,逮着一边奉茶的荆芥便问:“夫人今日吃错药了么?”

荆芥总归不适合当细作,他直言:“夫人兴许吃了火药。”

4

江隐碧的娘子在尼姑庵里难产时,他还在宫中同哀帝合计去修避暑行宫。

南方暴乱,北方旱灾皆未平,国库也早就被耗空了。

压榨百姓这事儿,前几年也做了不少,如今再压榨也压不出什么钱了,江隐碧大手一挥,便要那些贪官将贪下的银子全都吐出来。

江隐碧自个受贿到手软,却不知哪来的手段,将一众朝臣受贿名单呈到赵修明跟前。

其中不乏有真贪官,但也有朝中清流一党。

因而这名单真假已没那么重要,目的都是为了江隐碧排除异己。

这一搜查啊,有人家财万贯,自也有人家徒四壁,真贪的抄了家,被冤的也依旧下放。

说来到最后也不过成了场供天下耻笑的闹剧。

然当局者人前虽依旧风光,却也在朝堂又一次重新洗牌前被人给堵在相府门前——拦路那人不过是礼部一小小侍郎,被江隐碧压制多年,以至原地踏步不得出路。

他颇有胆色,直指江隐碧鼻子骂他狼子野心。

“江隐碧,当年老师破格收你为关门弟子,给你递一架青云梯供你往上爬,你可曾记得答应过老师什么?”男人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要,在被江隐碧的侍从推搡间大声质问。

那日江隐碧本想带我去散心,刚踏出相府却遇着这么个倒霉鬼拦路。

江隐碧难得给人面子,停下脚步摇着他的扇子笑得厚颜无耻:“不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我忠国忠君,从未负他老人家的嘱托。”

男人显然被气笑了,官帽歪了都未顾得上去扶,瞧着江隐碧颇有几分歇斯底里的架势:“老师当年收你让你做朝中清流,去挽朝中危局,你呢?清浊不分,贪得无厌,不仅扶持昏君上位,还滥杀无辜,结党敛财,如今更是为了一个狐狸精将景棠休弃,让她在尼姑庵任她出血难产,亦从未顾她一分。”

“这世上谁不言你江隐碧不忠不孝不义?”

我站在江隐碧身边,莫名挨了通骂,心下虽暗恨江隐碧不做人,却也想救面前这人一命,拉扯着江隐碧说:“别跟这破落书生一般见识,我们走。”

然江隐碧毕竟是当朝丞相,小心眼得很,容不下旁人指着他鼻子冒犯他,他说:“师兄给我扣的帽儿太大,我可承担不起,毕竟我入朝后一言一行皆顺从本心,不曾有负初时之誓,若师兄是为了那弃妇而来,总归是我休弃的,师兄不嫌弃就将她娶了,又干我何事?”

事实上不止我想活剐了江隐碧,旁人未必就不想揍他。

这破落书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侍从,大骂着畜生,手上抓着一方砚台就朝着江隐碧砸去。

我有能力救江隐碧的,但我躲开了,还顺道推了江隐碧一把,任由江隐碧脑袋开了瓢。

恶事做多了总归该有报应。

男人很快被制住,而江隐碧睚眦必报,捂着脑袋上的血口,沉声吩咐:“礼部侍郎宋涛,殴打朝廷命官,押去大理寺待审。”

继而他看着宋涛,眼神阴冷下来,附他耳侧道:“师兄,这朝中是我只手遮天,让你起让你落都只是我一句话而已,你今日就不该招惹我。”

我在江隐碧身侧听得清清楚楚,而他起身又是那个明面上风光霁月的权臣,哪怕受了伤,气势依旧不输,用帕子捂着额头伤处,径自回府,见我愣在原地,还不忘狠瞪我一眼:“杵在那作甚,给爷滚回去!”

江隐碧装了这么些日子,今儿个终究不愿再给我好脸色,我虽暗骂江隐碧活该,却也开始后悔推他推的太明显,空落了他话柄。

我决定主动帮江隐碧上药,他却如何都不愿我碰他。

这男人小气还记仇,受了点轻伤,那些刻意伪装的深情再不愿显露半分,反阴阳怪气道:“谁知你这毒妇是想帮我上药还是想要我性命?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照江隐碧的性子,未将我宰了兴许还有戏。

引诱男人总归要徐徐图之。

旧日在宫中服侍宝美人时她便教过我,如何让男人成为自己的裙下臣。

我至今觉得宝美人是个妖精,在先帝与赵修明之间徘徊不定,明面上是先帝宠妃,背地里又同赵修明偷情,将父子俩哄得团团转。

虽说她最后下场算不上太好,但我服侍她一些年,总学着不少东西。

当夜我命荆芥撤掉一床被,早早上了榻。

江隐碧爱洁,额头上裹着纱布自也不妨碍他沐浴。

不由分说,江隐碧这人还真是个美人,此时将将出浴,发被他擦得半干,领口微敞,便如夜色笼罩下的一块青玉,向我走来时,纤腰亦摇曳生姿,只是刀裁墨画般的眉目覆了层霜雪,红唇亦抿着,显然还在生气。

我勾引江隐碧,将他吃干抹尽如何说都不是我吃亏。

他此时站在榻边,瞧见榻上只剩了一床被,张口便要唤人,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用指尖轻轻在他手心挠了下。

他冷冷瞧着我不说话,而我舔着张笑脸拽了拽::“相爷,今儿妾给你暖床。”

他同我对峙不过半刻,终究服了软,掀起被子一角上了榻。

我混不要脸紧挨着他,凑近替他吹着额上伤处,手却不安分地试图去解他衣带。

江隐碧嘴中骂了句什么,在床上兀自踹了我一脚,直直将我踹开,继而转身背对我,一心眼不见为净。

果然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说喜欢的时候溢满一腔深情,不喜欢了,一脚踹开,只图个干净利落。

我暗骂他矫情,依旧不依不饶地自他身后环住他腰身,试图同他解释:“他拿着砚台砸过来的时候,妾太害怕了。”

烛光未熄,我依稀能瞧见他半边好看的侧脸,睫毛垂下落了一片无辜阴影,他说:“我知你想救宋涛,可他挑衅的不仅是我,他挑衅的还有皇权,赵修明眼中容不得沙子,我今日不发落他,他明日就得抄家上刑场。”

我未想过江隐碧会开口解释。

以他今日之地位,今时手握之权柄,他无需同我区区一个妾室说这些,毕竟他这人出了名的滥杀专权,视人命如草芥,再如何都解释不清的。

我遂以为江隐碧被一方砚台砸坏了脑袋。

毕竟是自家夫君,再对他漠不关心只能惹他生厌,我便假意关怀道:“我们相爷金尊玉贵一人儿,可莫要被那混蛋书生给砸坏了脑子,哪儿不适可切记让妾去传大夫。”

再之后谁都未再说话,外界依稀风声呼啸,屋内却静得可怕,他转身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好看的唇微微下弯,眸子幽深,哀怨得倒像我在欺辱他。

江隐碧显然被我这番话给惹恼了。

男人果然都属狗的。

在下一刻,我未及反应之时,他蓦地凑上前咬住我的肩,江相毕竟能言善辩,牙口自然甚好,丝毫不顾忌我是他小老婆,咬得尝到腥味才知道停,还不及我下意识朝他脸上来一巴掌,他自己倒委屈上了:“萧榆,你今日分明能救我的。”

他这话说得笃定,硬是坐实了我见死不救的事实。

我有口也无从辩驳,而他如三岁稚子般冷哼一声,将所有被子全都拽来卷到自己身上,别过去再不搭理我了。

我觉得江隐碧这人矫情且难哄,懒得再安抚他,赌气般地背过身径自睡下。

我自幼习武,皮厚且经冻,自也不会担心无被盖会受凉。

如是到了深更半夜,在我睡得正迷糊时,那善变的混账偏又将锦被分了我一半,而后在我身侧使劲扒拉我。

我经不起折腾睁眼不耐烦地看向他。

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快,极小声地说道:“伤口疼,你帮我吹吹。”

5

那只八哥被江隐碧养得极好,不仅圆了一圈儿,骂人骂得比以往还溜。

江隐碧驯鸟有一手儿,那句能要了我性命的话,鸟儿却再未张口说过,反整日骂我狗奴才,臭女人。

我还是忍不住趁江隐碧不在想薅了它的毛。

它翅膀扑扇着四处躲,不慎撞翻一方锦盒。

盒里装满红枫,还有一枚青玉簪。

都言红叶寄情,然我这些年借红枫传递情报,未尝没有私心,但毕竟没读过几年书,也写不来那些酸诗,思来也不过是问句君安。

如今那些个情愫随着年华飞逝近乎成了镌刻在心底的一道暗伤。

毕竟都是在刀尖上行路的人,当年一别自都未想过有以后,如今想替那人收尸都成了奢望。

除了这枫叶,青玉簪我也记得原委。

五年前宝美人趁宫宴同赵修明暗通款曲,于后花园小树林私会时,慌乱间落下一只绣鞋,被赵修明给藏了。

那会儿这两人初初看对眼,可一个是后妃,一个是皇子,自也不能那般明目张胆地乱搞,宝美人遂让我去递信物。

宝美人是个胆比天大的,绣了一方帕子,三只鸳鸯,两只年轻鸳鸯缠绵互啄,另一只老鸳鸯头上顶绿叶,孤孤零零好不讽刺。

而赵修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淫糜奢侈得很,隔着纱帐让舞姬奏着乐,自个捂着眼同美人们玩着捉迷藏。

我进去时赵修明醉得不清醒,跌跌撞撞就朝我扑去,我本想躲开,却被拉进另一方怀抱。

彼时明月高悬,偌大殿中只点了数盏灯烛,抱我之人身上有冷梅香,幽幽长长盈我满怀,我虽看不清他面容,可他那双眼却如这暗夜中的明光,温润清雅得容人失神。

我知道赵修明平日荒唐,时常瞒着他皇帝老子,让宫中侍读的臣子随他一处荒唐。

毕竟这国家早已破落到视种种规矩为空谈。

那位大人帮我避开赵修明的狗爪,很快便松了手,而赵修明抓着旁的宫女拥怀里吻了半日,还颇有情调的在拿下遮眼绸布后,用灯烛去照宫女的脸。

只因赵修明抓中的姑娘长得不合他意,遂直接用烛火烫坏了宫女的半边脸,直至宫女惨叫着被拖下去,他又要覆眼去抓旁人。

赵修明不太是个东西,甚爱凌虐宫婢。

我匆忙喊住他,他面上还挂着凌虐宫人后略显神经质的笑,此刻幽幽朝我看来,目光也悚然得很。

我虽不惧他,却也知我如何都不能动手去打皇子,遂老老实实呈上帕子。

我是宝美人的宫婢,我以为赵修明惦记宝美人自不会轻易动我,在拿到那方鸳鸯戏水的绣帕后我本该离开,可赵修明却强留我,要我饮上一杯酒。

而那位大人,早早坐回他席上,就着美人的手饮着杯中酒,明显也是位风月场上的常客,接着他又一次帮我解了围。

我至今都记得他不着边际地坐在那,抬手恰抓住我裙边一角,声音慵懒中亦明显带了醉意:“我来帮姑娘倒酒。”

于是纱影重重,明灭光影间,他替我倒了杯酒,我接过时指尖触了他的手背,堪堪滑过,只觉他的手如细腻的羊脂玉,在同他对视的瞬间,恍惚觉得似窥见了故人的一弯影。

也就一眼而已,谈不上任何爱意,顶多暗叹一句面前的大人是个勾魂摄魄的妖精。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我不胜酒力,仅仅一杯便醉了。

赵修明看出大人似对我有意,笑得颇暧昧不明,却也未再为难我,临末让我给宝美人递话的同时,还开口让这位大人送我。

这一送啊,终归送出了事。

孤男寡女提灯行于宫道,更何况我又是个醉鬼,难免寂寞难疏将面前的男人当作故人。

我于是做了一件颇混账的事儿。

我认错了人,又借着几分蛮力强行拉着他进了一间废弃宫室,趁着醉后不清醒强要了他。

直至一场云雨之欢过后,我酒亦清醒,知晓自己犯了混,污了人清白。

丢下被我又掐又咬满身青紫痕迹的大人,半夜就逃了,临走前还因怀揣愧疚留下身上最值钱的物事塞他手里当作嫖资。

我自始至终未看清他的容貌,也一直以为赵修明唤的是朝中一位年轻的蒋姓大人,因而刻意躲了那位户部的小蒋大人整整五年。

偏生命运总爱与我言笑,我那日强要之人竟是江隐碧,他如今成了我的夫君,亦成了我的仇人,整日安卧于我枕边。

于是五年前积下的那丝愧疚也终究消失不见。

如今再细究,江隐碧断不会因为一夜欢好便轻易喜欢上我。

当朝宰执,天命高悬于颈,自不会同我这么个微不足道之人讨要真心。

如是总显得太过做作。

我笃定他还有旁的目的。

他在一年前的别院发现裴清借那方池水同我传递消息,知裴清身份,杀了裴清,代替他收集了所有我传递的情报。

一年后再借当年那一夜的缘分口口声声言及喜欢,卸下我的防备,兴许想诱出幕后的主使,也兴许想借我套得更多消息。

打从一开始,江隐碧便没安好心。

偏罪魁祸首今日在外赴了宴,饮了酒,跌跌撞撞行来一把要抢过我手中锦盒。

江隐碧大抵也是醉不得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在醉后轻易失了身。

我自没让他将锦盒抢走,反伸手从盒中取出那枚簪子,拽着他的领子迫使他凑近,我同他鼻尖相对,他半含醉意的眸子有一瞬痴愣,我笑着踮脚吻他唇,舌破开他牙关,在愈发痴缠的吻中,我手中玉簪挑开他腰带,他衣袍被我扒开,玉簪滑过他背脊,簪尖最终停在他后心处。

似是一场长久无声的对峙,我拉着他沉在欲海中,怀揣着满腔杀意与欲念,而江隐碧全然看不清横亘在婉转情事中的刀剑争鸣,身体微颤,眸中含情,小心翼翼回应着我的吻。

我将杀意藏得甚好,于是那玉簪终究还是上移,缓缓插在他的发间。

他同那个被他杀死的书生裴清,亦或说旧日阮家那守城儒将阮寒青一样,都有着一双灿若云华的眸子,因而我总借着那些个爱欲,自欺欺人地将他当作我的故人。

哪怕他只是一个毁了我心中贪妄的小人,我亦在这一刻愈发确定自己该彻底将他毁去。

我在一吻结束后,手覆着他下半张脸直愣愣看着他的眼,轻道一句:“青青绝色。”

旁人言及心上人都唤“卿卿”,然我唤的是“青青”,二者同音,在江隐碧面前恰巧将我那些个隐晦心思瞒了去。

不论是几年前的蒋大人,还是几年后的江隐碧,他在我同他的情事间,总像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乖觉听话得很,全没了平日的倨傲冷漠。

他任我将他吃干抹净,直至最后,才就着夜色掐住我下巴,迫使我看着他,良久才问:“你看的不是我,阿榆,你将我当成了谁?”

6

江隐碧当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我害他受伤这事儿还未翻篇,如今他又言我同他欢好时将他当作他人。

于是江相这些日子始终都冷着一张脸。

江隐碧那倒霉娘子前些时日难产,也算九死一生,侍卫快马前来问一句保大保小,江隐碧亦混账得可以,手中写着奏疏的笔未停,说了句,是死是活同他无关。

这事儿自传得整个都城沸沸扬扬。

也难怪宋涛会忍不住对他动手,丢了官位。

在那之前我便私下潜进大理寺见过宋涛一面,我蒙着面,问他可有什么所求的。

他若说让我救他,自也未尝不可,然他却只是让我帮着看顾一番景棠。

我只觉这书生憨傻。

但还是去了一趟城外的尼姑庵。

世人都知江隐碧的娘子景棠——景老太师的独女,如今成了被休弃的下堂妇。

我看过景棠的画像,瘦骨伶仃一姑娘,泪光莹莹的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一副被欺负狠的模样。

可当我借江相的名义去探望景棠时,她未曾如我想的那般凄惨。

并无哭得肿成核桃的一双眼,亦无迎风弱柳般的身子骨。

景棠气色不错,养得亦甚好,正看着话本,手里还拿着拨浪鼓摇摇晃晃,襁褓中的娃娃亦睡得正香。

我深觉受了欺骗。

我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她瞧见我,愣了片刻,提裙便要跑,腿都要跨出窗外了,似乎又想起了襁褓里的娃娃,于是要回身去抱,恰好被我拎鸡仔似的拎住后脖子。

“你躲什么?”我问。

“姑娘,我为妻,你为妾,可是江隐碧的心在你,从来都是我占了你的位置,不论如何总有几分心虚的,不逃还等你来抓么?”她话说得直楞,看着就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景棠这姑娘看着像没吃过苦,自也没遭什么罪。

我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只木然又道:“你怎知我身份?”

“莫看他平日拈花惹草逢场作戏,江隐碧这呆子纯情得很,当年我嫁他时,他也早说自己心有所属,他只是觉得我爹死后我这么个孤女无依无靠,甚是孤苦,娶我给我一个庇护而已。”景棠三言两语便道尽了真相。

江隐碧从不是负心人,他娶景棠是从师命,同景棠也一直都是假夫妻。

我同她相顾无言,这会儿有晚钟沉沉,一旁的娃娃似被闹醒了,嚎啕出了声。

她哄娃娃的间隙,似想起什么般,又道:“孩子也不是江隐碧的,婚后我同旁的男人生了私情,只可惜我男人死了,没能私奔,江隐碧充了冤大头。”

“那在你看来他是个好人?”我鬼使神差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当今之世,黑白善恶总难辨,我本也知晓答案,空问这一遭,倒显得我多话。

景棠遂也笑了,本就长得极美的姑娘,笑起来颊边有两个酒窝,她抱着哭乱不止的娃娃,回得干脆:“是善是恶你我自也插不上嘴,总要去待后人评说,不过啊依我爹所言,他这人明面上一副潇洒落拓样,其实一根筋,还认死理,他要走的路旁人自都阻不得,他一生所爱自也会从一而终,不会转圜半分。”

“这世道,祸福难测,而如他那般的人更是刀悬颈上,姑娘,今日我所言已尽,珍不珍惜眼前人自也是你的事。”

庵中风景甚好,有落樱飘零,夕阳晚照。

她说完这话后,江隐碧也不知如何出现的,我看向窗外,他正站在樱树下,一只黄鹂落他肩头啁啾鸣叫,他偏头用修长指节轻蹭着黄鹂脑袋,面上那一闪而逝的柔色自融在昏黄余晕里,直至黄鹂自他肩边飞走,他才朝我的方向看来。

江相有着旁人难极的风姿,樱瓣沾他发上,平添了艳色。

他未忘了还在同我置气,含怒似嗔的瞪着我,唤狗一样同我招了招手:“滚到爷这儿来。”

江隐碧唤我,因而我也不再多留,走前我忘驳了景棠的劝言:“我喜欢的人驯的从来都是鹰,他心中该藏山河,护的亦是天下万姓,而并非江隐碧这般只会逗弄鸟儿玩宠的权臣贼子。”

他在这一方烈火烹油的富贵中争权夺利,玩弄权术,明知白骨露于野,众生陷水火无动于衷,哪值得我去珍惜?

说来,我对他的情意仅仅只是在意他一身好皮相罢了。

我说完自也推门直往江隐碧处走去。

我不知江隐碧如何寻到此处的,然他惯常装腔作势,此时也未提我为何去见景棠,瞧我依旧臭着张脸,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没什么好气地开口:“萧榆,今儿个给你两个选择,你若迷恋这尼姑庵中的清苦日子,就要么把发剃了出家为尼,省得扰我清净,要么陪我去游湖,这山下晴风湖景色尚好,我一人看太过冷清。”

他说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眼神亦不自在的瞥向别处。

我自也不同他矫情,抓着他手同他十指相扣,笑得自是一番虚情假意:“妾又不傻,自然要陪相爷去游湖。”

7

其实我不大想瞧湖上山水风物。

近来入了秋,天寒,入了夜更冷得让人发颤。

湖边无灯,天上无星自也无月,而江隐碧连个正经画舫都不搞来,偏不知从哪处搞来一只船舱漏风的小船。

我只觉得江隐碧脑子有病。

我感到了冷意,江隐碧这般娇娇贵贵的公子哥更遭不住,哆嗦着饮了一杯酒,幽幽朝我望了来:“阿榆,我冷。”

我道:“相爷,回去吧。”

他继而瞪我,犹自抱怨道:“我让你走了么?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说冷你还不贴过来帮我暖暖。”

江隐碧向来难伺候,如今他是大爷,说什么我暂且都依着他。

我与江隐碧同坐漏风的船舱内,伴着呼啸寒风,舱边幽灯,以及阵阵秋蝉鸣叫,在小船晃悠悠往湖心驶时,我倒也未曾扭捏,伸手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江相娇贵,靠在我怀里,手还不自觉往我袖中钻,冻的我愣是一个哆嗦,心中已把江隐碧的祖宗们骂了个千百遍。

我虽不愿饮酒,然那夜兴许太冷,我便就着酒壶灌了一大口,有些醺醺然。

“你今日去寻景棠,她定然将一切都告诉你了。”他此时在我怀里开了口。

“相爷头上好大一顶绿帽。”我毫不客气地开口刺他。

江隐碧不轻不重掐了把我的腰,骂道:“为你守身如玉,你还在这给我蹬鼻子上脸。”

“我们阿榆貌美,当年瞧你一眼我都走不动道儿了,一见生情也不过尔尔,更何况分明是你强迫我行那云雨之事的,春宵一刻值千金,你遇着的还是我这么个痴情种,说来合该你对我负责。”

我遂面无表情地耻笑他:“江相的喜欢当真轻易。”

江隐碧有片刻哑然,他此时在夜色与水色的映衬下,似一团看不清的雾,我瞧不见他是何表情,只听得他轻笑一声道:“我生于富贵之家,前半生太过顺遂,没什么求不得的人事,倒也比旁人要凉薄些许,父母亡故后,我知我所求更多,便也遂自己心意来到京都。”

“入朝这些年,我争权夺利是真,毕竟我从不愿俯仰由人,听天由命,旁人骂我道貌岸然,狼子野心,我自不会去辩驳半分。”

“可你也当知道,我从来都有我的原则,我不屑让女子去做我青云梯上的登阶石,更不可能用情爱去诓人,身居高位太久,倒也忧怖于在这朝野独行,总觉得若此生都没有一个可爱之人,偏还太过可怜。”

“阿榆,喜欢便是喜欢,我不会欺你。”

若换往日,我便也半含假意地把江隐碧应付过去。

但思及近日种种,我却凭空生出了几分惶恐来。

我既盼着他付给我他的一腔真心,却又害怕他将他所谓的爱意诉诸于口。

他亲口承认他的喜欢是真的,那究竟还有哪些是假的?

他对世人从来无情,因而从来都看不到摇摇倾颓的江山,只顾得眼前情爱。

“江隐碧,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亦杀了我的……挚友,代替了他,接收了我三年的情报,还将这说成枫叶传情,好不风雅。”我被江隐碧的话激起几分气性,因饮了酒脑中昏昏然,便再没有忌讳的将那些话说出了口。

死一样的寂静。

江隐碧的肚子里是决然不能撑船的,他被我的话激怒,自我怀中挣开,方才还说着喜欢我,此刻拽着我衣领,恶狠狠瞅着我:“所以你将我当作他,同我欢好唤的亦是他阮寒青的名字?他好好的守城将军不做,偏改名换姓来我府上去做卧底,落得如今下场你还怨到我头上?枉我一腔真心竟都喂了狗!”

“我今儿个就将话撂在此处,他阮寒青不爱你!死了也不会爱你!”

我被他这番话说的连发怒都忘了,只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江隐碧显然心眼小到同一个死人吃了醋,几步走出舱外,气势汹汹的同船夫道:“还划什么?快划回去!再同这混账东西待一处爷得被她气死!”

吼了船夫还不够,他还嫌船夫划得慢,要去抢船夫手中的桨。

一个不慎,一脚踏空,就这般直直栽进了水里。

随着扑棱一声巨响,我同船夫相对无言了片刻,我脸此时烧得慌,倒没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丢人。

我会水,但我着实不想救这丢人现眼的东西。遂挤出几滴泪哭着朝岸边的侍卫吼着让他们救人,便在这时,我的脚腕被一只冰凉的湿漉的手抓住了。

我回头,看见江隐碧攀在船沿上,湿发贴着面颊,整个人哆嗦得厉害,吼我道:“还不把我拉上来?”

8

江隐碧这一遭受了风寒,烧了整整三日,向朝中告了假。

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本不熟水性的人掉下湖偏突然会了水,烧得最糊涂的时候还不忘命人将我的东西扔出房外,要同我分房而睡。

分明都将我赶了出去,深更半夜又来了侍从将我闹醒,说江隐碧身上冷要我去暖床。

江隐碧向来心性如稚子,当真可怜可笑得很。

我同他如今姑且也算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得勉强过下去,自不能当真同他将那些个所谓的仇恨抬到明面上来。

他依旧不爱搭理我,而那夜我们之间的谈话,包括阮寒青,谁都颇自觉地没有提过半句。

好似不将一切点破依旧可以安于现状地维持着那份虚假情意。

他当着他的相爷,我做着他的妾室,将他在朝中动向事无巨细地写下传给萧既。

彼时的文渊王萧既早早在北方屯兵,就差在北方建个小朝廷自立。

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不担忧那随时会危及大业社稷的文渊王,官员们一边愁着建行宫一事,一边担忧着头顶江隐碧握着哀帝的手挥出的将要斩下他们头颅的刀。

江隐碧不仅借着朝中洗牌的风头,买卖官位,亲自收了数个门生,还让自己的势力渗透了朝中的各个要职。

他排除异己,将个别老顽固流放,转眼便堂而皇之地派人去灭口。

宋涛亦是这里的一个倒霉鬼。

我知当世的清官难做,便胁迫荆芥同我救人,只好怂恿他们反水为萧既所用。

荆芥骂我痴愚,被我揍一顿终于老实了。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些人被杀了个干净,江隐碧屈尊降贵地瞥了眼那些尸体,帕子捂鼻满脸嫌弃,毫不犹豫地开口要毁尸灭迹。

我一直知道江隐碧是恶人。

可真当大火轰天起,江隐碧的人连带着各路眼线四散离开时,我眼力甚好,看见那些尸体上的面皮随着热度渐融,直至最后彻底面目全非。

所有尸体都覆了层人皮面具,因而死的人究竟是谁,再无从让我知晓。

江相的心思旁人猜不到,他一招瞒天过海,试图将天下人都瞒过去。

我问陪着我躲在树上打瞌睡的荆芥:“江隐碧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愣了愣,看着其下已然烧成灰烬的尸骨,睁着尚昏昏然的双目,道:“故作聪明的傻人。”

江隐碧是世家子弟,自幼读书习文,却从无书生酸腐气,传闻其家底殷实,旧日便是个吃喝嫖赌的无赖纨绔,当了官身上那混账气焰依旧未消半分。

当今朝堂最不缺便是贪官污吏,然而如江隐碧这般明晃晃行纨绔事,实则背地里控局的少之又少,但光此一人便足够将这即将垮台的王朝霍霍差不多了。

江隐碧贪心贪财贪权,世间无有他不贪之物。

世人都言一句江相聪明,偏荆芥跟了江隐碧整七年,问他旁的他也不说,只称其为傻人。

在江隐碧安排那些官员假死后,相府恰巧又出了窃贼,偷了江隐碧这些年私吞的积蓄。

如今沧州水患将过,颍州又来了暴乱,朝廷不管不顾,所谓的灾银粮食层层克扣下来,便都成了一车无用的沙石。

两相联系,我终于明白了江隐碧所做究竟是什么。

他兴许将自己所贪下的金银尽数赠与了朝中那些清官忠臣,都是朝中沉浮数载的,大场面应当都见过不少,自不会于乱世之中独享安逸,他们会用这些钱财去救世。

毕竟江隐碧身居高位,做着世人唾骂的奸臣,真想在赵修明眼皮子底下做个良臣终归缩手缩脚。

在入都城做探子之前,萧既曾告诉过我,搅入这诡谲风云之中,不能完全相信亲耳所听之言,目所能及之物。

我遂也升起那么一丝不该有的期望来。

而在这之前,我得知道,江隐碧那层面皮下所藏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江隐碧这戏演的有模有样,他向来爱财,平日金玉簇拥,人亦讲究,如今一朝成了穷鬼,彻查时自是一番咬牙切齿,活活似要将那盗窃者碎尸万段。

第二日冷着脸起身上朝时,我要替他更衣,他不仅将我推开,还将袖子甩了我一脸,冷哼一声,将脾气甩到我身上。

衬着他一朝丞相的身份,反愈发显得他小家子气。

男人心,海底针,我也懒得去揣摩。

我却如何都没想到,在江隐碧上朝的间隙,宫中来了人。

赵修明传旨唤我去宫中问话。

我没忘赵修明是个变态,他如今突然唤我入宫,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但我只能随宫中侍者入宫。

赵修明当了皇帝后依旧昏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平日杀人更是随心。

我入殿中时赵修明正心情颇好地坐龙椅上拥着美人,喂她吃着葡萄。

我跪地行礼,他故意将我晾在那许久,才将眼神幽幽移向了我。

赵修明手上人命犯多了,身上含血气,眼神带了威压,面上偏还挂着他那一贯渗人的笑,他上来就说:“不过是江隐碧纳的妾室,上杖刑吧。”

他丝毫不犹豫,一句话欲判人生死。

我身后有宫卫扣着我的手将我压在地上,我匆忙开口:“皇上不说因由上来就要对妾用刑?又将江相的脸面置于何处?”

赵修明不是江隐碧,江隐碧往日会相让偏宠于我,而赵修明要我性命仅仅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儿。

赵修明笑开,他兴致上来,将美人推至一边,支着下巴看向我,眼神玩味,活像看着将死的猎物:“李宝儿当年背叛朕,死在朕手上,你是李宝儿的贴身宫婢,那时候你就该同李宝儿一起去死,后来你被调御前,使毒杀了先帝,在我登基后本该将你推出去,让你成为弑帝罪人,这两次,若不是江隐碧保你,你早该死了。”

“江隐碧为你这么个宫婢受制于朕,可他偏还不愿听话,总背着朕去行一些让朕膈应的事儿,朕要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其中厉害,再不敢违抗朕半分。”

江隐碧性子甚傲,此生断不愿受制于人。

我想过反抗杀了赵修明,然我杀了他依旧不能改换这局势半分,如今身处皇城之下,我只能做个安于天命的棋子,不得反抗分毫。

“皇上杀了妾就不怕江相再不受皇权所制么?”我急声开口。

赵修明似听了什么笑话般,边挥手示意宫卫行刑,边道:“他的命都在朕手上,朕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们压制住我,拿出刑杖就要朝我脊背挥下,我本是习武之人,自能感受到那刑杖裹挟着内力,数下就能打断我脊骨要了我的性命。

方才一切太快,我未注意到殿外的争执,自也未注意有人疾步闯进殿中。

于是随着刑杖落下的一声闷响,有人蓦地将我护在身下,替我生受了那一杖。

那刑杖落在人身上是什么力度我亦知晓,护着我的人随即闷哼出声,继而一口血生生喷在我背上。

可他依旧死死护着我,未松开半分。

“陛下若怨臣,杀了臣就是,内人无辜,不该无端被臣牵连。”江隐碧娇贵自非常人能比,他向来受不住疼,此时抱着我的身子微微发着颤,呼吸粗重间我感受到有血淋漓不息的落在我背上。

那近乎是一场无声的僵持。

江隐碧夺了朝中大半的权,以一己之力稳住朝中局势,若不是江隐碧,赵修明这般的残暴之君决然不能安坐帝位。

江隐碧他在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赵修明就算再怒也不敢杀他。

果然,赵修明彻底掩去含了戾气的眸子,身上暴戾之气却未消半分,指尖死死掐着身侧美人的玉臂。美人在他怀里不可抑制地发着颤,而赵修明近乎隐忍地对江隐碧露出一丝假笑来:“江相莫要当真,朕只是同夫人开个玩笑而已,又怎会要她性命?”

江隐碧是被我背出宫的。

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亦无内力去护着心脉,那刑杖裹挟万钧之力朝他背脊处打下,能要了他半条命。

一路上他口中的血如何都止不住,透过指缝涓滴落在我衣上。

直至入了轿中,他阖目倚在我怀里,面色苍白,唇畔衣襟犹沾着血,显得整个人凄艳得过分。

“江隐碧,你别死,我可不想替你守寡。”我轻轻拍着他面颊。

他听得我的话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开口:“你不是一直想要为阮寒青报仇么?我如今遂你意去死了,省得同你成为一对怨偶相看生厌。”

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同我赌气。

不知是怒是悲,我边用帕子擦着他面上血污,边同他冷笑道:“是啊,从我知道阮寒青是死在你手上那刻起,我就想你死了,不仅要你死,我还想让你爱上我,在你爱得最深的时候背弃你,让你尝尽情爱苦楚,也体会一番何为撕心裂肺爱而不得的痛楚。”

“江隐碧,我一直盼着你一生凄惨,不得善终。”

江隐碧在我面前向来易被激怒,此时听得这些,又呛咳出一口血来,他死死拽着我的衣袖,眼眶霎时便红了,一副被欺负狠的模样,竟连开口都带了哭腔:“你嫁给我后有心疼我半分么?由着旁的男人用砚台伤我,失足掉下湖都不愿救我,萧榆,你不在意我,可这世上只有我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救你啊,他阮寒青从来都比不过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我?我的爱哪有这般不堪?不堪到你一心想让我死?”

他被我激起那么一二分生气,水光潋滟的眸子竟是委屈,可毕竟受了伤,一番话后终究疼得受不住,喘息得厉害。

我知道我心疼了。

于是方才刻意的冷漠终究再也伪装不下去。

我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手覆在他后背给他渡着内力护着他的经脉,柔声道:“江隐碧,祸害遗千年,你对我那么多怨气,那就好好活着,我不想不明不白欠你一条命。”

9

江隐碧毕竟是个弱书生,受了这一杖后伤了肺腑,第一夜危险期还未过时便发了热,唤着疼,缩我怀里被我哄了一整夜。

有好几次呼吸弱得几不可闻,我生怕他就此睡去不再醒来,硬将他闹醒,他最初还知道骂我,到后来似也无奈,凑近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面颊,哑声说着语无伦次的胡话:“阿榆,你不能不要我。”

“不会不要你。”

“你也不许再喜欢别人。”

“我不会爱旁人。”

“不许诓我。”

“我不骗你。”

他说完便又不再言语,我借着幽微灯火用手描摹他轮廓,终下了决心,低声问:“江隐碧,你是我的同路人么?”

他未答我,在我以为他不会给我答案后,他倏然睁眸,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我行的是歧路,只一人独行,绝不会与旁人同道。”

“我都不行?”

“你都不行。”

江隐碧这话说得笃定,尔后又嘟哝着唤了声难受,手覆在我腰侧,低声开了口:“我舍不得死,你别闹我,让我睡会。”

江隐碧向来一诺千金,第二日晨光初晓,他退了烧,呼吸逐渐平稳。

大夫说江隐碧伤了根底,日后多病多痛是常事。

他这伤一养便是月余,朝中权利有了一番更替,江隐碧如何都抽不开身。

他每日书房中的案牍只增不减,赵修明是个当亡国君的好料子,朝堂之事从来不管,一股脑全将递上来的折子送往相府。

莫看江隐碧人前高贵,人后却被这堆成山的奏折压得没一日省心。折子内容有半数是骂他的,他也干脆,随意撕了,命荆芥扔进火炉。

此时他裹着被子骂着那群顽固,骂着骂着又委屈上了,直言我今日替他倒的茶太烫,分明想将他烫死。

江隐碧养个伤都比旁人要娇气些许,支开身侧丫鬟非要我贴身伺候。他真是事儿多还难伺候,轻则嫌弃我做事不利落,重则垮着张脸直言我不将他放在心上。

在他又无端发了通火将我赶出去后,我无处可去,便去寻正在后厨煎药的荆芥。

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当年救了荆芥的虽是文渊王萧既,可替他父亲翻案的却是江隐碧。

因而荆芥虽是萧既安插在相府中的眼线,但也的确关心江隐碧,是江隐碧的贴身小厮。

初时他被仇恨蒙蔽双目,笃定江隐碧心怀不轨,是个彻底的恶人。

可当我窥得关于江隐碧的一二真相,哪怕仅仅是冰山一角,我又开始后悔旧日眼拙。

我蹲在门槛边,同荆芥道:“裴清是不是还未死?”

荆芥这人难怪只能做小厮,不知变通,人向来直,他直言道:“死了,但不是江隐碧所杀,江隐碧做了些混账事,让我瞒着你真相。”

他拿着药炉边扇风的蒲扇,嘴里叼着根稻草,同我蹲在了一处。

荆芥显然因我总爱欺他,忍了我许久,今日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江隐碧的真面目,劝我趁早离开,省的江隐碧总为我这么个无心人遭罪。

他将他所知的全都告诉了我。

江隐碧同萧既一直都在暗中传信。

他家世不差,本为江南富庶地区的世家子弟,前半生甚是顺遂。

然天下将乱,身处乱世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最初的江隐碧,年少无知,还有些轻狂气,一朝考上功名成了状元郎,拜入景老太师门下。

当年只身入混沌朝局,锋芒过剩,还曾直言要入名臣录,死后画像放麒麟阁,供后世尊奉。

江隐碧要登青云梯,赢万世功名。

那时候的江隐碧啊,是一心想成圣的。

他看不惯朝中贪腐,山河飘零,索性同萧既合作,一同去推翻这落魄王朝。

可昏君奸臣无道,他最初想走的那条路,执意一人挽大厦倾颓,前方无数艰难险阻,似乎走不通。

忠臣在这世道死得都早,他想了想,干脆放下之前的妄想,同他老师喝了顿酒,又甩甩袖子囔囔着要做权臣。

他这般说着,便也这般做了。

江隐碧朝中沉浮多年,一路高升,行恶事行得干脆,贪财贪权亦贪得痛快,落得满目骂名,偏还直言自己就是天生权臣的料子。

江隐碧一直知晓,这国家已经没救了,所谓的挽大厦倾覆只是空谈,不如将这朝野的根基腐蚀得彻彻底底。

不破不立,索性让这烂透的王朝更烂些,将来改朝换代,亦不至于如是艰难。

所有局势他都算得分明,他只能登上高位,逐步架空帝王的权势,只待将来民怨愈积愈深,由萧既去做那乱世而起的枭雄,攻入朝野推翻这暴君与乱政。

江隐碧最初对情爱之事甚为淡漠,毕竟到了他这位置,多年沉浮,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在未识我之前,他未生情爱,仕途上自无什么绊脚石,谁都未想到他入了趟宫,见了我同我共赴一番云雨后,便成了个魂不守舍的痴人。

江隐碧其人向来混账。

阮寒青是萧既安插进江隐碧府中的,他早知裴清是阮寒青,亦知晓他同我之间的渊源,总借下棋恬不知耻地同阮寒青打探我的过往,知景棠对他有情,还怂恿景棠日日翻墙同阮寒青私会。

早早做好让阮寒青喜欢旁人的打算,不惜让自己的妻子给他戴了绿帽。

他纵容他们珠胎暗结。

江隐碧与旁的势力相争从未断过,阮寒青在他身边出谋划策。有一次江隐碧不慎遭了算计,同萧既的谋算差点暴露于人前,是阮寒青替他将祸水东引,可阮寒青也因此被赵修明发现了身份。

曾经的堰川守将,因旧日仇怨改名换姓入了帝都,目的为何昭然若揭。

阮寒青是赵修明府中之人,谁都认定了江隐碧生有异心。

要么多年算计功亏一篑,要么江隐碧只有亲手杀了阮寒青才能解除赵修明的疑虑。

江隐碧行事向来随性,不走到最后一步自不会认栽,因此他索性连唯一一条后路都不要,给景棠的休书都写好了,一心让阮寒青同景棠私奔。

可他却如何都没想到,阮寒青会饮毒自尽。

阮寒青用自己的死给穷途末路的江隐碧另开一条路。

我依稀记得旧年的阮寒青。当时的他还未遭变故,亦未自困牢笼,背着老将军贪了酒,一杆长枪横扫落花,倚在花影之下,曾扬言要荡涤这世间污秽。

后来家破人亡,堰川一夕覆灭,年少不知愁苦的小将军终究在这荒唐的世事碾压下彻底沦为一枚暗棋,泯灭于重塑山河的妄念中,彻底成了飞灰。

这条路上,谁都避免不了牺牲。

我同他一别已近九年,少时的确喜欢过,如今再细究也只剩执念而已。

九年如水逝啊,故人埋土,人事却依旧未尽。

荆芥说了这些过往,又蓦然言及江隐碧的痴傻来:“宝美人死那会,他还未及相位,为救你设局引三皇子谋反,赵修明带兵平叛立了功,而他以身作饵,凭空招惹来一段牢狱灾事,遭了些罪,受了私刑,只为换你活命。”

“他日日执着那枚你留他的青玉簪魂不守舍,甚至占了阮寒青的院子,无事时就守着你从宫中递出的枫叶,他知你有未竟之事,怕冒犯你因而初时并未打算将你接往相府。

“后来阮寒青身死,你毒杀先帝,在花上洒的毒粉还需要另一味药引才能发作,与你配合的也正是江隐碧。他寻来术士给皇帝练丹,那药引便藏在丹药中,直至先帝驾崩。赵修明想推你顶罪,江隐碧一人担下弑帝骂名,又同赵修明做了交易,将你同那只多舌的八哥换回。”

“他纳你前一日,一夜不肯睡,怕你不喜欢他,亦怕你知道阮寒青的死讯而神伤,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酒。纳你为妾后从未待你不好过,生怕下人会亏待你,怕你厌弃他,他在你面前向来嘴拙,不敢轻易言及喜欢,纠结数日还是带你去游湖,同你言明心意。”

“这些日子,你当能看出来,他也就嘴上骂你骂得凶,真到关键时刻连性命都不顾都要救你。”

我听得出神。荆芥话未说完,身后蓦然传来江隐碧的低喝:”荆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披了件外袍,面色依旧不好,神色隐有薄怒,在看向我时又浮现出不安来,他说:“阿榆,这混账一天不调教就皮痒,你莫听他……”

我未让他将话说完,只走近他一把将他揽过,缠着他腰,踮脚堵住他唇。一吻后,江隐碧红着脸又骂:“你当着外人面吻我,知不知羞?”

我遂又将他搂得紧了紧。他这段时间药喝得多了,身上总有股草药味,人也瘦了一圈。

如今我同他是夫妻,他的爱太满,过满则溢,让我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说来人非草木,我待他终归做不到无情。

于是我贴着他耳畔道:“我同阮寒青虽是青梅竹马,却从来都未及言情,说来谁都不必去爱谁。”

江隐碧听得我的话,显然愣住,在外人面前八面玲珑的他,在我跟前却显出几分无措来。他痴痴地看向我,手不自觉扯着我的衣袖,声音细如蚊吟,他问:“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如何?”

“江隐碧,往后你让我试着去爱你,好不好?”我笑着问。

他行的这条路太难,揽尽权势做尽恶事遭天下骂名,将来国破从无后路可退。

江隐碧啊,是天下第一痴傻之人。

我这人也算不上聪明,如今只想着陪着他,再不愿让他孤身一人。

10

没多久,萧既在北方建了新朝。

当年夏人攻破边境,朝局已乱,皇帝昏庸,朝中未派援军与粮草,致使堰川失守,是萧既借兵给阮寒青退的敌。同时萧既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花数年占了北方数州,同大邺分庭抗礼。

萧既的领地法治严明,百姓安居,同那些个处在烈狱火海中的生民全然不同。

而如今的萧既更是有能力出兵将整个大邺彻底推翻。

于是近来朝中也乱了套,他们因着萧既一事,于朝堂争了数日,未争个分明,然真要出兵嘛,无钱无粮,大邺人心亦不齐。

他们问江隐碧,江隐碧老神在在,说道:“萧既竖子,急功尽利,野心滔天,成不了什么气候”,一心规劝赵修明建他的行宫,哄新收的美人开心。

赵修明不是没脑子,他借江隐碧坐稳帝位,但在江隐碧不可控时他也会试图拿捏江隐碧的软处。

他这人有些疯症,当皇帝除了热衷权势,还有就是满足他骨子里的暴劣与毁灭欲。

赵修明发了通怒,杀了几个文臣武将,血溅满了殿上玉阶,直将众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舌一句后,他才说要征兵,男人凑不够便连女人也一块抓。

江隐碧难得在朝堂上固执己见,直言这场仗虽难免,然生民何辜,让赵修明收回他的旨意,当场被赵修明驳了。

赵修明知道自己在作死,但也瞧不得江隐碧当善人。

虽说赵修明因江隐碧稳坐帝位,然旧年江隐碧为救我曾放了部分权,他如今同江隐碧于朝中本就是互相牵制,赵修明在其位一日,江隐碧再如何风光,终究还是受制于皇权的。

江隐碧每行一步,总尽量将对无辜者的伤害降到最低,可仍有清白之人牵连,无罪之人含冤。

而他自己手上沾的血并不比赵修明少。

他下朝后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直言改朝换代总有牺牲,可兴致依旧不算太高。

他搁院子里坐着,无聊地同八哥对骂。

江相毕竟是读书人,平日说话含枪带刺夹闷棍,骂的最难听的也不过混账畜生小王八,比不得八哥嘴贱,在宫中同那些奴才学来不少下作话,直把江相臊红了一张脸。

我在他身后嘲笑他,他无奈瞪我,也没什么气势,拎着鸟脖子将它递给我,要我将它炖汤。

“你没事拿鸟儿撒什么气?”我道。

“你不是一直想将它宰了么?”江隐碧见我如此,脸垮得更厉害了。

“谁让你心善驯了这鸟儿,鸟儿乖觉不乱语,我自也没了宰它的理由。”我说着看向江隐碧。

他这人甚爱自夸,摇着他那绘了名家山水的扇子,倏忽回忆道:“我少时从未养过鸟,入朝后有官员为奉承我送过一只金丝雀,我一时起意,养了它一些日子,倒也琢磨出了驯鸟之法。

“说来我确实是有些旁人未及之天赋的,年幼学马从马背上摔过,此后便未敢再碰马,前两年围猎时,我让马奴教我,不过半刻便习得马术。我亦不熟水性,也是那夜被你招惹掉下湖,划拉几下突然学会游泳,不至于让自己被水呛死。”

“毕竟我脑子活泛且聪明,学什么都要快些,比不得那些愚人。”

本好好说驯鸟,才一会儿他又自夸得身后尾巴要翘上天,我忍不住刺他:“你这弱书生,哪能同阮寒青比?他弯弓提枪不在话下,还驯过一只忒凶的海东青。”

江隐碧小心眼,不然也不会在瞧上我后,使坏让阮寒青同景棠生了情,就连往日我提到阮寒青,他也不管不顾的可劲儿要同我闹上一场。

然今日他也不生气,兴许因今日朝堂之事,他心中郁结难疏。他看着天边半弯的一轮残月,蓦地怅然低声:“阿榆,抛却私心,我是敬重阮寒青的。他合该是天上鹰,不该困顿在我府中,更不该被仇恨与家国所扰,囹圄之外才是他的天地,我当年是想放他同景棠自由的。”

“我一人行路虽伶仃,可须臾人世一遭,千难百劫我早已挨过,放他走我顶多遭些罪,但不会穷途路尽,他却还是因我而死,我没能护住他,说来总该同你说声抱歉。”

“但我同样也不后悔独占你。阮寒青曾亲口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应该爱你,可实际上追忆过往,却似乎并无想象中那般喜欢。”

“他心上留下的伤痕总需要从旁人身上得到慰藉,所以他在同你分别数年后爱上了景棠,因而他至死待你都是有所亏欠的,你莫要怨他。”

真相总归残酷,我同阮寒青亦的确缘尽年少,毕竟少时徒生的情意,如何都当不得真的。

“我从不怨他,反倒有些怨你。”我偏头笑着看他。

江隐碧倏忽瞪着我:“阮寒青还有景棠去爱他,可我除了这破落权势,一无所有,也就只有你能容我占着了,将你抢来,我反正从未后悔过,你又怨我什么?”

“荆芥要是不将一切告诉我,你是不是不会告诉我任何真相?”我开口问他。

江隐碧方才还劲头十足,此时梗住了般,低头摇着扇子心虚得不愿说话了。

可我就是知道,若荆芥不说,哪怕被我误会,遭我猜忌,江隐碧大抵是不愿告诉我真相的。

毕竟恶人当习惯了,昔日家族将他剔除族谱,友人同他决裂,唯一的老师亦将他逐出师门,如今孑然一身,也难有人会真心实意站在他身边。

当世有几分气节的都在争着做英雄,死也要落下个忠名,唯江隐碧反其道而行。

世上的忠臣良臣都是死脑筋,自是无人能及他如今位置的。

我一把抓住他的扇柄,问了他旁的问题:“江隐碧,你说这新朝何时才能立?”

他想也不想便道:“不出三年这王朝必将走向终局。”

“那三年后你又当如何?”我低声问。

江隐碧闻言却是笑了,他歪头看向我,眸中调侃之意甚是明显:“阿榆,舍不下我便直说,我不笑话你。”

我欲踹他,他躲开后又蓦然抱住我,唇齿轻咬住我颈侧,墨发如绸般贴着我的肌肤,还不甚娇羞地蹭了蹭我的面颊。

自我答应会去爱他后,江隐碧也不要什么面皮了。

他远比我所想还爱缠我,他说:“这段感情我本也只作我自己一厢情愿,没奢求过你爱我,只是时间长了,所爱不得回应,又难免委屈,因而初时无端同你闹了好些脾气。”

“国破那日,生路死路我不知,到头来也不过求仁得仁,我贪你三年爱意,如何都算不得我吃亏。”

江隐碧就是这般混账,明知自己无后路,偏要去招惹我,占着我数年,只为全他一时贪妄。

11

江隐碧借朝中局势太乱的理由送走了景棠。

这次是我充当了恶人。

毕竟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妾室不但把江隐碧勾得魂不守舍,还整日对他吹耳边风,说着景棠的种种不好,结果让景棠唯一落脚的尼姑庵都待不下去,被江隐碧派人将其送回景太师的老家洛州。

江隐碧忙于朝事,是我去送的景棠。

她这些年被江隐庇护得很好,人虽天真倒也通透,当日提醒我的话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皆是箴言。

景棠的女儿同她娘亲一样爱笑,眉眼未长开,笑起来时偏颊边有个极深的酒窝。

我年少时曾为阮寒青去寺庙求过一枚护身玉符,未送得出去,便自己在颈边挂着,如今送给了他女儿,倒也不枉旧年相识一场。

我送了他们母子一路,景棠话多,同我说着洛州风物,亦说闺中趣事,一路上叽叽喳喳嘴亦未停过,却半字未提到过阮寒青。

我在同她临别前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想裴清么?”

景棠愣了愣,依旧在笑,然这笑却再也达不到眼底:“想呀,日思夜想,做梦都恨不得把自己困在里面不让自己醒来。”

“萧榆,他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了,我真的很喜欢他,但这世道,又不让我留住他。”

“故去的人回不来了,可活着的人还是得活着,他不想让我困顿在过去,我得携着他所有的爱意活下去。”

天地终归无情,将世人玩弄鼓掌间,爱恨生死皆难料。

我同她互道了一声珍重,她临末也未说旁的,只说:“还请告诉一声江隐碧,我爹所做一切只是怕他顾念太多,行路犹疑,其实我爹至死都顾念着他这么个学生。”

我将景棠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江隐碧。

没料到他因此犯了倔,独自一人出门在景老太师坟前坐到半夜。

我好不容易寻到他时,他人靠在墓前,冻得早已没了知觉,就孤零零看着天上数颗星,留下固执的近乎孤寂的一道影子。

我将狐裘披在他身上,他如今身子骨弱,吹了半夜风,手冰得不像话,开口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呛了满眼泪,又落了满身委屈,他说:

“阿榆,我当了他三年的学生,这老头固执又死板,在我决定做权臣时,酒未喝完就拿拐杖抽我,他说我选的这条路不是我该走的,硬要我将话收回去。”

“我年轻时好面子,还爱同他犯倔,说出的话自没有收回的道理,于是在我第一次升迁时他就同我断了关系,说我心术不正,再不愿认我这么个学生。”

“后来数年他同我断绝师生关系,直到那年老师被人污蔑结党,我打算救他,他偏不愿与我同流,死前还在斥责我,后来更是生生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我一直以为他是厌恶我的,可现在想来,他原是不想拖累我。”

江隐碧走的路太偏激,他行的是险路,遭的是万世骂名。

最初的景老太师想必是不忍心的,可真当江隐碧走了这条路,景老太师便同他撇清了关系,毕竟清浊不同流,他若还认这么个学生,自不会给江隐碧招来祸端。

我抓着他手想将他拉起来,他反倒使了力,将我一把拽了下去,我坠在他怀里,他紧紧搂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终于发出一声低泣来,如困兽呜咽,听的人心间都发颤。

他哭着道:“这些年,没人站在我这边,他们骂我孤臣逆子,都在唾弃我,都想让我死,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也从来都不觉得难过,可今天却蓦然觉得有些委屈。”

本来直立的孤傲松柏,霜雪倾覆都未曾压弯他的脊梁,偏被那如沐春风吹弯了枝桠。

我一下慌了心神,匆忙回抱住他,一遍遍吻着他的发,轻轻拍着他,柔声道:“景老太师还在看着你呢,你哭这么惨,不怕他在一边笑话你么?”

没料到江隐碧哭得更凶了,还坏心的将眼泪蹭在我衣上,抽着鼻子道:“看到便看到,他还能被我哭活过来不成?就你话多,我嚎一声都要管!”

世间唯江相最娇气。

初时厌他,说试着爱他后,如今我倒爱惨了他,以至于如今他囫囵说什么话,我都无法生气,反捧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擦去他的泪,还不忘耐着性子哄:“我的夫君啊从不是叛臣逆子,亦从不惧天命,他是天上被云遮住的星,从来都是能与月争辉的。”

那夜江隐碧哭坏了嗓子,枯坐半夜坐麻了腿,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看着我,要我背他。

江隐碧人瘦的轻减,说来没什么重量,就是黏人得很。

回去的路上咬了我数次脖子,往我耳边吹了数次风,搅的我臊的慌。回府后我给他灌了碗姜汤,然后就急不可待地钻进被中,扯开他里衣,同他肌肤相贴,相拥取暖。

案上铜兽炉香气袅袅,伴着朦胧烟雾,寂寂烛光,他像个未知人事的傻子般,在我与他痴缠时,眼中泛起一层朦胧的影。睁着那双无辜的眼,他逞凶斗狠般在我面上颈上不知咬了多少口牙印,还同我记起了仇,非说这是我之前待他太坏的报复。

最后才试探着伸了舌去吻我唇,含糊不清的要我说爱他。

江隐碧如上岸后失水逐渐干涸的鱼,试图在我身上汲取更多的爱意,在失水而死和溺亡之间,他会毫不犹豫的溺死在这爱潮之中。

12

江隐碧在这个王朝即将末路时,同我做了三年夫妻。

哪怕外界一直都以为我只是江隐碧的妾室。

江隐碧当年纳我时口口声声要将我扶正,如今连个正妻名分都吝啬于我,男人这张嘴啊大多是骗人的鬼。

江隐碧不是没心虚过,虽未给我名分,倒给我补了场婚礼,未宴宾,未摆酒,只拉着两方红绸正正经经拜了堂,权作是补偿了。

问他婚礼为何如此寒酸,他就摆出一副钱被贼人偷了的无赖样。若我真要追究,他还能同我委屈上,说我因为他变成了个穷鬼而厌弃了他。

江相贪尽天下之财,又为这天下散尽家财,去过他口中的穷苦日子。

我虽之前未嫁过人,但也深知民间夫妻是如何过日子的。

江隐碧醋味依旧大,不许我惦记旁的男人,还一心将院内长相清秀的小厮派去院外打扫,连看荆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止一次威胁他让他莫要勾引我。

他一直记得我曾说如阮寒青那样拉弓耍枪的才是真男人,于是命人抓来一只海东青,装模作样瞧了几回,有次走近差点被鹰嘴戳瞎了眼,还未将鹰驯个分明就慌慌张张地命人将其送到郊外放生。

又自诩是个有几分聪明劲儿的天才,又嚷嚷着要习武,拿不动剑,更提不动枪,还因此闪了腰,夜里唤着疼要我给他揉腰,同时还厚着脸皮说这些锐器同他相冲。

没多久,江相在朝中受了气后,回来同八哥互呛,拿着弓箭就要射鸟,可江隐碧力气小,拉了数次未能将弓弦给拉开,遂将弓箭扔地,想想又踹了几脚。

江隐碧不死心,总说他能把阮寒青比过去。我遂将我防身用的弓弩与他,这弓弩花不上什么力气,他放手上拨弄了数刻,只见弓弩中的利器射出正中八哥脚边的食盆。

在八哥的骂声中我木在了那,而江隐碧也在愣然后同我得意笑开,将弓弩抛给我道:“我只是力气小些,这世人如何能比过我?”

我倒也莫名觉得,若不是这幅极弱的文人骨拖累了他,江隐碧也是可以上马提刀的。

江隐碧也并非万能,任他吹嘘得有多厉害,除了习武,他当真有许多是学不会的。

江隐碧啊,下厨必烧厨房,想绣花送帕子给我却绣了个鸟身人首怪,又兴致盎然去学酿酒,无奈失手打翻酒坛落得满院酒香。

那是我同江隐碧在一起后的第二年,萧既势头正盛,朝中派出的军队节节败退,人心惶然,而大邺所治理之下的疆土也已然哀鸿遍野。

江隐碧却坐在院中因一坛酒凭空生出一股孩子气的挫败感。

那时萧既递密信要我回去,我看都未看便将信撕了,但江隐碧却都知道了。

我本未当回事儿,江隐碧倒愁上了,白日发呆,夜间难眠,纠结那么些日子,到底在今夜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在夜风送来的浓郁酒香里道:“你嫁给我这两年说来也算不上太好,我除了弄权什么都不会,什么也能搞砸,你肯定也早厌弃我了。”

我坐他身边,连声应他:“是啊,总爱同死人争高低,矫情做作,爱吃醋还脾气坏,更何况这些年,还只让我做个妾室,谁嫁你都受不住你。”

“阿榆,你要是想走,我才不放你。”

“我知我比不过阮寒青,我也知我小气,且将来是生是死皆是未定之数,可你都嫁给我了,我若活着就霸着你一辈子不放手,若死了,我虽成了个抛妻弃子的龟孙,可你只是我的妾室,没了我你这没心没肺的自能另嫁,说来也吃不得什么亏。”他这句话声音弱得细不可闻,却还被我听了进去。

这般小气之人,我却还舍不得他在情爱中输上一截。

“江隐碧,年纪越大的人都越矫情么?”

“爬得高,摔得自然也狠,摔得疼点也没什么,最怕的是到最后什么都不剩。”

我们都未喝酒,却被这满院酒意扰得醺醺然,我握住他手,道:“我不走,更不会让你最后什么都不剩下,我待你是真心的。”

他乌黑的眸子看着我,倏忽似得到什么抚慰般,拉过我给了我一个含醉的吻,他说:“萧榆,那我这辈子都是你的。”

他这些年摸清楚了我的脾性。于是江相在外杀伐决断,还总爱横着走,可在我跟前就成了只没有骨头的猫儿,装装可怜撒撒娇,便得到我满腔心疼与爱。

江隐碧这一招百试不厌啊。

在第三年的时候,离都城最近的宣州告破。

江隐碧本来能压上赵修明一头,偏生当年为将我从宫中换回,交出了一部分权力。

江隐碧若死,赵修明坐不稳这皇位,赵修明坐实这亡国之君的名号,再无所忌惮,他同样能让江隐碧垮台。

相权终究是不能把皇权盖过去的。

其实江隐碧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他当年帮赵修明登基,无非是因为赵修明的暴烈,他越暴烈这国亡得自然越快。

江隐碧似乎也早有所料,那日他遣散府中下人,给八哥喂了食,兴致上来还给院中兰草浇了水。

临末才倚着身后一侧屏风,同我悠悠然开了口:“阿榆,我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记得照顾好自己,顺带替我养好这坏嘴的八哥,萧既攻破皇城那日,我若还留着条命,记得让他救我。”

“你莫要担忧我,我这人总不爱将世事想得太坏,不到最后如何都不会认命。”

我知这次我不能挽留他,便也与他一样故作平常,但在他欲离开时,伸手勾住了他一截小指。

他回身望了过来,眉眼盈盈,端着一副风流姿态,他说:“阿榆,我碰了权势,这辈子亦做不得圣人了,幸而老天待我不算太坏,让我做了你夫君。”

这些年江隐碧没有少同我画饼,也曾说将来辞官归隐后会带我回一趟江南老家,养猫儿狗儿,再生个熊孩子,清清静静过日子,再不过问朝堂事。

然他说这些时总还有几分心虚的,总故意觑着我的面色,防止因画饼将我给惹怒。

说来我同他也总是有几分像的,尽了人事,但不会听天由命。

我遂也同他笑:“此事一尽,我不同你去江南,你陪我回堰川吧。”

两相对望,他倏然笑开:“好。”

13

江隐碧这一去,便当真不曾回来。

他携着众臣跪于殿外求赵修明退位投降。

谁都知道,大邺再也撑不下去了。

帝位既保不住,以赵修明的疯劲自然是要所有人一同下地狱的。

而赵修明最恨之人,当是江隐碧。

是江隐碧扫清朝堂障碍,也是江隐碧向他表了忠心,捧他上位。

可当赵修明坐上帝位后,也意识到江隐碧真正要做的是为何事。

赵修明不是未对江隐碧生过杀心,可江隐碧所走的棋太绝了,哪怕他后来从江隐碧手中夺了部分的权,他依旧无法动江隐碧分毫。

江隐碧若死,赵修明即刻便能从帝位摔下。

如今国要亡了,赵修明也不在乎这帝位,不仅要江隐碧死,还要江隐碧与他一同承担这骂名。

赵修明召江隐碧入殿,上来就问他究竟是谁的人。

江隐碧端得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跪地拜伏毫不犹豫道:“臣此一生只忠于陛下。”

赵修明听不得江隐碧睁着眼睛说瞎话,当即废了他的相位,命宫人除了他的官服,刀剑架身,将他打入暗牢严审,三日后处极刑。

说来抛却一切利益牵扯,赵修明要江隐碧的性命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如今其实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萧既三天内打不到都城来,这宫中因江隐碧下台而生的内乱同样也无法救江隐碧。

既然大邺要亡,赵修明一句话又能定江隐碧的生死,唯一的一条生路便是杀了赵修明。

先帝杀得,如今赵修明我自然也能杀得。

我不顾荆芥阻拦,乔装入了宫禁之中,虽说赵修明身边暗卫遍布,想要刺杀他并非易事,可当年宝美人死前让我知道的些许密辛,如今都能派上用场。

当年宝美人同赵修明是偷情,旁人看来无多少真心,然而只有我知道,他们之间多少都有些真心在其中的。

我易容成宝美人的样子,在后花园等着赵修明,低头横冲直撞,不仅惊扰了圣驾,掉了旧年那方鸳鸯帕,还抬头泪光盈盈的让赵修明瞧见我的脸。

当年宝美人亦是一颗被安插进宫的棋子,不知为何同赵修明周旋时倒搭上了自己这颗真心。

于是宝美人成了一颗废棋,我担心她反水,想让她假死出宫,可宝美人一不做二不休——她做了最后一件事,引得赵修明同先帝彻底反目,最后又当着赵修明的面自尽。

一如宝美人所说,她这般的喜欢在国仇家恨之间不值一提,她不会背叛萧既,便报复般的想用自己的死让赵修明记她一辈子。她死前说道,若不是她选了死路,将来她定是唯一一个能杀了赵修明这疯子的人。

赵修明后来寻的美人多多少少有旧人的影子,人亦在宝美人死后更加疯魔。

我如今顶着宝美人的脸,仿着宝美人说话的语气神情,轻易将赵修明骗了过去。

他一路唤着宝美人的闺名,说着一些昏言昏语,将我抱至寝殿。在隔绝所有人的视线后,我以宝美人的身份将她的爱意尽数诉诸于口,在赵修明颤着身子抱住我的同时,我用一把匕首直直扎进他的后心。

而赵修明也算是个自欺欺人的,他到死才说:“我知你不是她,她从来都未曾说过爱我,我只是太想她了。”

他这皇帝暴虐滥杀了半辈子,如今才将自己鲜为人知的心意诉诸于口,我思虑良久,才道:“她一直都喜欢你,所以最后没忍心杀你,反倒杀了她自己。”

情爱本就是桩苦事。

那日我杀了赵修明,在他寝殿中点燃纱帐,放了把火伪装成哀帝自焚的假象。

赵修明在位时,将身边还姓赵的都杀尽驱逐尽了,彼时哀帝一死,朝中无人做主,能担事的也只有还在牢狱中的江隐碧。

我比旁的人先一步入了暗牢。

赵修明显然不会让江隐碧好过,他在牢中当是受了重刑的。

偏这人祸到临头都讲究体面。

我再见他,哪怕囚服上血迹斑驳,头发依旧一丝不苟的束着,面上神情淡然,正执着笔正在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

我不知他究竟伤在哪处,只知道他边写边在咳嗽,另一只手用帕子捂着口,那帕子早已被他咳出的血尽数染湿,影子孤零零的映在墙上,显得过分可怜。

江隐碧此时背对着我,似乎将我当成了来提审他的狱卒,咳嗽着悠悠然道:“还请稍待片刻,待我将与娘子的休书写完再审我,我身子骨本就弱,也再经不起严刑拷打,不把它写好,我也不知这一去还有没有命再去写。”

我没有说话,就这般搁他身后静静立着。

未曾等多久,他拿着那方宣纸缓缓支撑着站起,似乎牵扯了伤口,身子有细微战栗。接着他一回身,在与我对视的同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口中当即质问道:“你怎会来此地?”

我则问:“你写的是什么?”

他低头沉默不语,良久才将休书藏在身后,掩饰般说道:“阿榆,这里危险,你别管我了,我会出去的。”

“真有把握出去能在这写休书么?我人都来了,你还不快把休书给我?”我被他气笑了,手伸进牢房的栏杆中,直直看着他。

江隐碧心虚过后,也只能争辩:“毕竟你我都不是神仙,谁又能把生死离别算尽?不给你写休书难道死了也绑你一辈子?”

“给我。”我没什么表情。

他到底无奈,极不情愿从地上爬起,缓缓走近我,他走得很慢,还在不停闷声咳嗽着,面上亦泛着病态的红,他将手里的休书递给了我。

“休书既写下,那你我往后夫妻缘尽两不相欠了。”我二话不说拿起休书就走。

江隐碧急了,在我身后道:“萧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让你走,你这还真走啊?”

我被他气得咬碎一口牙,转身蓦地瞪他:“谁让你把休书都写了?如此不顾念我,我又何须顾念你?”

外界隐有吵闹声响,显然是江隐碧的人要闯进来把江隐碧放出来,而我同他夫妻二人偏还不顾场合地在此时此地吵嘴。

然这架终归未吵下去,在他被我气得又捂着心口连声咳嗽,唇边溢出血的时候,我到底不忍心,砸了牢门上的锁,将他抱进怀里。

他再也站不住,将整个人的重量靠在我身上。

“我下狱后,你都做了什么?”他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用袖子替他擦着唇边血,说:“我杀了赵修明,如今朝中已无人主持大局,江隐碧,你已经不是阶下囚了,你更不会死,他们还需要你去维持这个破落王朝最后一丝体面。”

江隐碧这会儿还在嘴硬:“我就说我不会死。”

“若我不在,你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他此时还不忘蹭了蹭我,声音轻若游絮:“可我的阿榆在啊,又怎么舍得让我死?”

14

这怕是最顺利的一场政变。

兴许因为前朝太过荒唐,所有人亦早已被折腾得麻木,萧既攻进都城时,都城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相迎,而江隐碧更是领着众臣投了降。

一派从容地躬身行礼,迎新皇入了宫城。

世人都说,江隐碧这人混没气节,旧主是个昏君,他就拍须溜马的当个狗官,同那昏君一处干尽那伤天害理之事。

如今昏君一死,又带着前朝众官投靠了新皇。

新帝是个有道明君,上位后自不会容许此等奸臣还留在朝堂之上,朝野之上定然有一番血洗。

萧既在登基后,的确杀了一群贪官污吏,却未曾动江隐碧分毫。

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江隐碧处置了一些前朝旧臣。

在众人待江隐碧逐渐不满之后,在一次针对江隐碧一人的朝事上,以宋涛为首的清流旧臣,都出来为江隐碧正名,而景棠亦为此事入了趟帝都,呈了一封景老太师死前所写的绝笔信。

这些年江隐碧暗中救过不少人。

在江隐碧遇着我之前,他本无顾忌,只想人前做一个彻底的奸臣恶人,未曾想过有善终,更无须国破之后有人会为正名。

孤身一人而来并不需要后人理解他半分。

可在江隐碧纳我为妾后,他不仅瞻前顾后,行事更是有所顾虑。

旧年读书识礼寒窗苦读,入朝只为行那孤臣之事,青云梯他爬上去过,权柄煌煌他也沾过,如今人事终尽,他不想如那些被青史尘封的旧人一样,载着一腔孤勇与骂名殉道。

那样终归太傻。

他不要背负万世骂名而死,他要铺好后路,为自己而活上一次。

当然,虽说有人为江隐碧正名,但他旧年所行之事也全然无法真正洗白。

有人敬他忍辱,自也有人骂他别有居心。

然江隐碧不管,在新朝初立将要实施新政时,龟缩于相府养起了伤来。

江隐碧旧年为我挨过刑杖,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又在暗牢中受了刑。

那日回去时,他身上鞭痕遍布,身上有审问时留下的多处烙印,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后伤都未养,便起身主持起朝堂事。

前些日子昏倒在朝堂上,被人给抬了回来。

大夫说他这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些,如今再这般折腾下去,必然年寿难终。

萧既来时,江隐碧才将将被我哄睡下。

我不让他打扰江隐碧,将当朝新帝给轰了出去。

旧日的文渊王,如今的新帝,知我同江隐碧结为夫妻,还颇新奇了好一段时间,如今见我这般更囫囵往我头上招呼了一巴掌:“你这姑娘怎么回事,见一个爱一个,当年爱阮寒青爱得要死要活,硬是跟人后面去做了探子,如今不过几年,倒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江隐碧。”

这话倒有那么一丝试探之意。

我也甚不在意,只白了他一眼,道:“我这么个侄女往年你没管上一日,如今倒管得宽泛,人有七情六欲,更何况年少情意又有几人能当真?移情别恋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这世上我本就找不到一人比江隐碧还要爱我了,我又为何不能爱他?”

萧既其实是我的叔父,我爹当年死在战场上,是他养了我这么个侄女数年,后来生了野心,索性将我丢给了阮家抚养。

他将我丢在阮家,由得我年少无知喜欢上阮寒青,又在阮老将军败亡后,救了阮寒青,又听凭他所言,将他改换身份送往了都城。

他这人有野心,有能力,早早就将这天下当作他的掌中物,自没时间同我这么个姑娘掰扯。当年他随了我去帝都当暗探,直至我被江隐碧迷了魂才让我回他身边。

如今他坐了高位又问起我感情上的私事,想来这世间男子大多都不是个东西。

萧既笑了,一身明黄龙袍加身,武夫脾性,没什么仪态大剌剌往那儿一坐,浑然没有皇帝模样,他挥退了身侧侍立的宫人,这才说道:“你爱上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多问上一句,可你偏生就爱上了江隐碧。”

他如今不知同谁学的,说一半还要藏上一半,总爱同人故弄玄虚。

我听出他话中深意,愣住:“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江隐碧他是什么身份?我为什么会放心寻一个世家子弟合作?他又为何能在数年走至高位?他之心性,他之坚忍,你以为是一个脑子读书读傻的人能做到的么?江隐碧是我所投出去最好的利器。”萧既言之凿凿,在功成身定后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

“所以江隐碧究竟是谁?”我终究无法抑制心中愕然,颤着声问。

什么样的暗棋才是最好的?

给他改换身份改换名姓,都是不够的,他还有着自己的记忆,再如何伪装,他都可以露出破绽。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留痕迹地将他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南诏小国有术士会一些异术,除了易容换皮,偷生换死之事,其中还包括改换人的记忆,让一个人忘记前事再给他安上另一个人的记忆。

江隐碧既是江隐碧,又是承载了江隐碧记忆的阮寒青。

这事儿本就是当年阮寒青决心入帝都做暗探之前提出的,当时本是乱世,真正的江隐碧入帝都赶考前被乱兵所杀,溺于池中,被救时早已没了生息。

阮寒青一不做二不休,命术士改换了自己的样貌,亦换了自己的根骨,最后承接了江隐碧其人所有的记忆就这般入了京都。

也许旧日的江隐碧仅仅只是有那么一二建功立业之心,但阮寒青扮的江隐碧不同,他有野心,同样也要救世。

因而他在彻底成了江隐碧后,又一次选择同萧既合作,行了他过去本就决定要行之路。

世事到头来不过一个轮回,哪怕他忘记前尘,改换记忆,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从来都是不会变的。

乱世之中,不缺麻木之人,但到底缺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人。

这派出去的暗棋,有人为蝼蚁,埋葬过往默默无闻,空等蚍蜉撼树;有人注定成天上煞星,趁着风云际会搅乱一池深水。

说来求的也不过是个天下太平。

他知自己身上背负太多人命与期望,明知前路难行硬要为天下为这世人开上一条道。

萧既还说,后来扮成裴清之人是曾经阮寒青身边的副将。

同样承接了阮寒青的记忆,换了阮寒青的容貌。

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真实身份。

因此在我嫁给江隐碧为妾这些年,我从未怀疑过他们的身份一丝一毫。

旧日的阮寒青会驯鹰,如今的江隐碧总爱驯着他那只嘴贱的八哥同他斗嘴作乐。

旧日的阮寒青会骑烈马,会使枪,拉弓射物亦从来都百发百中,如今的江隐碧换了根骨,拉不动弓箭,亦提不起枪,只会骑着他那乖顺的马驹,用那把弓弩去射八哥的食盆。

身居高位的江相从来都不知为何会爱上我,仅仅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就连他自己都爱得莫名,偏又比谁都要热烈,一如那扑火的蛾,要是真为了这份爱支离破碎都不知因由。

阮寒青算计得真好,从十二年前他欲下这盘棋时,将我连带着后来的自己都骗了过去。

如今我心爱之人只是江隐碧,而他却是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去的人。

只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

15

我问过萧既,如今天下已定,为何还不告诉江隐碧一切真相。

这本就是当年的阮寒青自己决定的。

毕竟在江隐碧还是阮寒青时,他过得太苦,身负血仇终日含恨,若告诉他真相,他不仅不会记起一切,还会因为这些莫名的记忆产生负担。

既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合该干干净净,同过往断绝一切关联。

更何况当年改换记忆之术本就是有风险的,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一个记忆混乱的疯子,哪怕如今他成了江隐碧,也许将来的某一日他就会突然忘记一切,不仅是阮寒青的,连带着江隐碧的记忆都彻底忘怀。

那日江隐碧睡得好好的,却被我扒拉醒了,我趴在他肩上哭了一场。

江隐碧莫名得很,但他难得见我哭,报复性地刮着我鼻子笑话了我一通,后来到底受不住,孩子般将我搂怀里哄着。

他问我是不是萧既欺负我,见我不答,又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可我也不能帮你打回去,我还得娶他宝贝侄女做媳妇,万一我打了他,他一怒之下拆散我们,那可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昔日少年时的阮寒青亦说过这般话。

在我于阮家住下的第四年,萧既去阮府看我,撞见我在那喝酒看淫书,罚我抄了整整一夜兵书。

只有阮寒青猫哭耗子,替我揉着抄疼的手腕,笑嘻嘻地开口:“这世上谁欺负你我都可以帮你揍回去,唯萧先生欺负你不行,要是他生了气,不让我娶你,你可得守活寡了。”

旧日的阮寒青不仅仅只是个武夫,还要在每日晨起练武后跟在先生后面读数个时辰的书,文治武功自没有一样懈怠。

可他就是没有书生的温雅气儿,爱缠人还不要脸,更是同所谓的温柔沾不上边。

不知怎么就同我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姑娘看对了眼,不仅拉着我陪他一处读书,每次我躲懒时还会把我找出来,拽着我耳朵要我去习武。经常趁着深更半夜喊我去后山偷酒,偶尔在后山遇到野狼,他也不慌不忙,让我躲一边,称要扒了狼皮给我做裘衣。

就是这么个混账,不知从哪处摘了束狗尾巴草送我,在我接过之后便声称我是他的人,还混不要脸地说那束狗尾巴草是聘礼。

仔细想想,我就是这么被阮寒青连哄带骗地喜欢上他的。

那时的阮小将军,面如冠玉,少年风流,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嬉笑怒骂间总容人沉溺。

如今的江相虽说失了一身武功,却还是同阮寒青不要脸的如出一辙。

只是人文弱了些,总逼着我在他跟前撒娇耍赖,偏他又娇气柔弱,反而换成我要将他放在手心可劲儿去宠。

我想,我这人啊,终归拎不清,在一处地方栽了两次跟头,还不自知。

江隐碧到底未曾归隐。

因这事儿我同江隐碧又吵了一架,我言他被权势晃瞎了狗眼,他言我胡搅蛮缠不讲理。

不知如何,我说了气话。

在他言我是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无知妇人时,我气得在江隐碧跟前做了首诗:

此生挚爱阮寒青,一朝失足江隐碧。

结果当天他便气势汹汹地背着行李离家出走,住进了荆芥府中。

那时的荆芥早已成了金吾卫的统领。

他喝着酒同荆芥骂了我三日。

我蹲在荆芥房梁上听他骂了我三日。

醉得不清醒时我才在他面前出现,他被我凶了一顿后委屈得不再说话,眼中含着泪老老实实被我背了回去。

他那夜说了很多,他说新朝初立,朝中的新政将要施行,他如何都抽不开身。

他要我再给他几年时间,待新政推行之后他就即刻陪我归隐。

他还让我不要再喜欢阮寒青了,他比阮寒青好,比阮寒青知道疼人,还比阮寒青更爱我。

我依稀记得,初初入朝堂的江隐碧是誓要累万世功名的,只可惜被那荒唐旧朝所拖累。

他这些年,独木难支,有许多无可奈何与求不得,朝中浸淫多年,更是落了一身的苦处,从来难与旁人说,只会拼命的将这些苦往肚子里吞。

哪怕我明知再如是下去他会年寿难永,却还是不忍他此生留有遗憾,终究答应了他。

如是一过五年。这五年,我同江隐碧过得甚是热闹。

隔三差五我们就会吵嘴。江隐碧时常会耍些脾性,莫名吃些飞醋。还有就是我在永兴二年时生了个儿子。

江隐碧给他起名叫江连晋。

在阿晋年少时,江隐碧是甚为喜欢阿晋的,哪怕是个男孩,也将他偏宠上了天,一有空闲就抱在怀里如何都不肯撒手。

那三年,新政初行,成效甚好,旧日贵族掌权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不仅减轻了赋税,平民商贾也皆有入仕的机会。

江隐碧依旧风风光光做着他的相爷。萧既更懂制衡之道,虽说没有往日权势滔天,但他依旧一股脑扎进这朝事中不愿放手。

第五年的时候,江隐碧本想再在帝都待上一年的,然而他却蓦然因劳累过度风寒入体生了场大病,这一病,虽没什么大问题,可记性却不大好了。

除了上朝时总忘了事儿,说话总忘词,还记不得他身为江隐碧的幼年的部分记忆。

我蓦然想到萧既曾说的话,这些秘术触犯了禁忌,终究是有反噬的,将来的某日,江隐碧有可能会忘了一切记忆。

江隐碧这次终究被我逼着从朝堂抽身,将一身重担甩了个痛快。

16

我们没有去江南,而是去了堰川。

江隐碧退隐那年,已经年近不惑,倏忽间大半生已然过去。

那时阮家的宅子早已空了。那处本是江隐碧过去的旧宅,虽然他并不自知,我却还是拉着他在阮家住了下来。

江隐碧为此闹了许多日脾气。

毕竟在他的意识里,我还是那个嫁了人依旧不忘旧情人的混账。

有些事,我解释不清,只能由得他这般自以为地误会下去。

但我也无时不让他知道,我虽惦念旧时的阮寒青,可真正爱着的却始终是如今的江隐碧。

回去后的第二个月,正是阮老将军的忌日,我抱着阿晋,还硬迫着江隐碧去了阮家的祠堂祭拜。

旧日阮寒青在祠堂点了盏长明灯,曾在灯下立誓,一日不推翻这荒唐朝政,不杀尽无能懦弱的皇室,此灯便永无熄灭之日。

江隐碧一直是顾全大局之人,知此地是阮家祠堂,亦知旧年阮家所立之功业,也正正经经跪在祠堂前上了柱香。

我侧眸看他,映着长明灯不熄的火焰,哪怕面前之人早已换了模样,我却依旧觉得他似乎与年少时的阮寒青的面容相重合,如何都分不清现世与往昔了。

那年西夏直捣堰川,皇帝昏庸,有臣子同西夏私交,援兵未至,粮草断绝。

阮老将军连带着阮寒青三个兄长尽数战死,而阮寒青亦差些回不来。

是我驾马入了战场,将伤重的阮寒青救回来的。

一昔之间,堰川失守,家人尽亡。

醒来后的阮寒青自此背负了旁人难知的仇恨,一日复一日沉默,除了每日练武,他便只把自己一人关在屋中,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至有一日我给他送药时,他因不愿喝药失手打翻了药碗,我被烫伤了手,他才连声同我道着歉,最后终于受不住般抱着我痛哭失了声。

他口口声声说着心中恨意,却未再如曾经那样同我说过一声喜欢。

后来的江隐碧身上失了活气,同萧既要了兵,花了一年夺回堰川,近乎麻木地报了仇,迎父兄牌位入祠堂,点了这盏即将长燃十七年的长明灯,跪在牌位前立了重誓,直言此仇不报,此恨不消。

年纪轻轻的少年儒将最终陨落在堰川收复的第二年。

他临走前陪我喝了一夜的酒,将我灌醉,只在我耳边说了他此生身为阮寒青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阿榆,对不起,我待你终归残忍。”

那时的阮寒青要成为江隐碧,要忘了我,最后一心奔赴他的死路。

可如今忘记旧日记忆的江隐碧却远比我所想的要豁达通透,阴差阳错遇到了我,终于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我从旧日记忆中挣脱,指着案上的长明灯道:“夫君,它燃得够久了,帮我将它熄了吧。”

江隐碧怔楞一瞬,未辩驳什么,上前用剪刀剪断了烛芯。

自此,旧日仇怨随着长明灯终熄,成了过往云烟。

尾声

江隐碧归隐后,因旧年陈伤而一直多病多痛。

随着年华翻过,阿晋也渐渐长大。

他长得不像江隐碧,反倒有了旧日阮寒青的影子,性子却像极我,不爱读书,偏爱舞刀弄枪。

江隐碧似乎忘了阮寒青的样子,因而倒并未因阿晋生的像阮寒青而找过我的麻烦。

只是他瞧这臭小子愈发不顺眼,还直说他整日上蹿下跳像只野猴。

后来的江隐碧记性愈发不好了,本是出门买酒,回来时两手空空,未觉忘了什么,还若无其事地坐在摇椅上摇着扇子看院中落花。

我生辰前一日说给我准备了礼物,当日又忘了礼物放在哪,只能灰着脸去厨房给我下长寿面,差点炸了厨房,被家中老仆黑着脸赶了出来。

再后来他身子越来越差,稍受点凉便会风寒,有一次病中突然惊醒,抓着我的手说他好像忘记他十八岁之前的事了。

说来那些记忆本也不属于他,我安慰他兴许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他遂未再多纠结。

可他人生最后几年,到底将他的一生连带着与我相关的记忆逐渐忘怀。他初时还时常去讲他作为江隐碧时与我的初遇,到了后来,却问我如何同他相识。

江隐碧逐渐成了一个固执的中年人,岁月虽让他面上长了细纹,虽生了一二根白发却倒也未改他半分容色。

直至有日晨起,他到底忘记了一切,愣愣坐在床边问我是谁。

我到底因他连我都忘了而置了气,于是总骗他说我只是他年轻时一个暖房小婢。

他却不信,病重时还不忘揪着阿晋这皮猴子的耳朵,硬说我同他孩子都生了,我不可能是个暖床婢女,说我诓他。

这是江隐碧啊,哪怕他忘了一切,却依旧不问理由的去爱我。

爱我似乎成了他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兴许在他是阮寒青的时候自觉亏欠我太多,因此哪怕他后来改换了记忆,也要用爱偿我。

我同江隐碧说起过往,不再避讳他身为阮寒青时的一切。

直言我同他年少相识,与他相亲相近那么些年,最后理所当然的行了那嫁娶之事。

从少年到如今,一生相守全无遗憾。

其实对我和他而言,遗憾终归太多了,年少分别,阴差阳错,再遇相忘不相亲,好不容易爱上了偏又生生死死来回多遭,如今呢,他又将与我的一切尽数忘怀。

他死的那日,外边正下着倾盆大雨,他执着我的手似想说些什么,倏忽间似又忘了要说的言语,半晌只轻声抚慰我:“阿榆,万事万物自有定数,你莫要难过,我虽不记得了,可到死有你在身边,此生也算不枉。”

江隐碧死在五十岁那年,死的时候忘了自己曾经叫阮寒青,忘了年少的仇恨,忘了他入朝后一人孑然独行的旧路。

有我同阿晋在他身边,他干干净净地离开,倒也不是太过孤寂。

他死后我欲将他的牌位放入阮家祠堂,纠结一番,最终还是让阿晋把阮寒青的名字亦刻了上去。

祠堂中长明灯已熄,旧人故去,我却依稀在那透窗而过的阳光下瞧见阮寒青的影子。

那年我同阮寒青都还年少,这混账啊初初见我时就在廊下一杆长枪挑开我束发的带子,在将我气得快哭时才将那落地的发带递给我,混没站相地同我作了个揖,歪头笑问:“我叫阮寒青,你叫什么?”

长明灯是前朝焰,曾照青青年少时。

自遇着我,从生到死,须臾三十九年,一切种种,到底皆成过往。(原标题:《权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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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作者:叶枫,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livip.net/950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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