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金锁
老家的贺老过逝了，享年九十有一。
贺老身量短小，约莫一米五。为人热情，性格直爽，喜与同龄人开个玩笑，抬个杠，一张口就能扶你个仰躺子，常常让听者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他是出了名的“三大员”：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兼出纳员，更重要的还当着那个年头人人艳羡的牲畜饲养员。他在村子里还是个能猴，会做木工活，生产队的犁、耧、耙、磨、架子车出了毛病，他也能手到病除。后来村里购进了钢磨，他居然无师自通，鼓捣着让失声的钢磨“轰隆隆”重新吼起来。至于手扶拖拉机的小毛病，更是不在话下。
四条环院(即巷子)构成我们村子整体骨架，布局整齐有序，这在山区并不多见，还亏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干部的超前眼光。贺老家就在第三条环院中间，四孔砖窑，典型的农家小院。
现在还没有入事，乐队和纸扎明天才能到。贺老的灵前只是献上几盘菜，水果，副食之类物品，三支长短不一的香插在香炉里着，吐出的烟袅袅升上去，供桌两边摆放着蜡烛，蜡油融化着顺蜡柱流下来，冷却两柱冰雕一样的东西。贺老头朝东静静地躺在儿女们用布艺、鲜花、布置的灵堂中。
襄鬨头老张给众襄鬨头安排各自分工：这天眼看黑了，我把明天的活安排一下。王组长，你负责打墓窑，看着挑四个人。富贵，你是礼宾先生，负责大小门的挽联，客人们送来花圈上的挽联、墓志、灵牌、引魂幡、礼簿单，所有的礼节全由他安排引导。大龙，小虎，你们俩一个去南北二塬，一个到前后两条川分别报丧，以上各村客人名单从富贵帐前拿。大个子，你现在就开车去塬上把王师傅请来，顺带拉上五顶帐篷、八张桌子，多带一桌、盘具备用，所有灶具要齐全。今晚他来了开下菜单，明天你俩人再去白水县黄蒲干菜店买菜。请客的、安排住宿的、招呼乐队的、桌子前上菜的、管茶水烟酒的、端盘子提馍的、担水破柴的各位襄鬨，明天一块搭帐篷、垒锅台。保财，你今天给杀猪的老王买豆腐。前川小马，白水鼓乐队先前已打过电话，现在你再催一下。蒸馍和面的襄鬨留下，其他人没事可以回去休息，记得明天正式入事，大家来早点，给人家帮忙，看的干好，别让人家客人们笑话咱们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组长领着吴银匠、李龙、柳树精、铁里拐四人扛着工具往外走，吩咐孝子们把香、纸、烟、酒带上，给土地爷烧香磕头，让他高抬贵手，开恩今辰破土。孝子对财决定跟着打墓的到墓地。其他襄鬨分头搭帐蓬，垒灶台。孝子们分四次给打墓的人送饭送水，到墓地还要给打墓的磕头。八口乐队到齐后，保财的事就来了。他招呼乐队吃完零碎馍，搭好锣鼓家什，请回老灵，再安灵，布置灵堂。迎接客人的毛蛋指挥着乐队奏鸣乐曲，引导客人到灵前作揖、上香、磕头、烧纸，去礼宾帐前为客人送来的花圈上写挽联，引到帐篷里坐下休息。帐篷襄鬨安排吃零碎馍(喝长汤)，喝水吸烟。
在这期间，女婿、外甥、女子、媳妇、孙子要糊纸棍，裱棺材，清理遗物，棺材里按贺老享年铺放冥币九十一枚。孝子们随乐队伴奏去礼宾帐前请墓志，请引魂幡等，迎接纸轿。炊事班抓紧准备下一步应出的菜席。由于女婿、外甥要祭羊，经反复和襄鬨商和，最终以十条磨砂猴成交，由二人杀羊，四人担着在全村游转，二位炊事员做。
三点已过，襄鬨头老张催着赶快上祭饭，孝子孝女按年龄大小在灵前跪下，男左女右，依次排到院子里。由女婿、外甥中的一人双手端盘，扭着八字步在孝子孝女的夹道间来回穿梭。经过孝子孝女面前时，他们必须叩拜，直至到灵桌前，双膝跪地，将供盘顶在头上，由祭菜师献上。女婿，外甥每人次数不定，十八份祭献完为至。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客头”来了。这“客头”是贺老舅家人，管贺老叫表叔。别看人家年龄不大辈分小，今天享受的可是皇帝待遇，“女凭娘家男凭舅家”。襄鬨头老张闻声带几名襄鬨前往环院迎接，孝子孝女全部列队夹道跪地叩首。鼓乐声中，保财引导“客头”缓步来到灵堂前，依当地风俗行礼，孝子孝女灵前跪地磕头，孝女们见到老亲戚不由得痛放悲声，“客头”作揖，上香，烧纸，奠酒后，孝子孝女齐声恸哭。保财在一片哭声中扶起“客头”，走出灵堂，招呼打水洗尘，领到专门休息室抽烟喝茶。
“客头”一来，也就算正式入事。炊事班准备好菜，孝子对财双手端盘，盘里摆放有四个果碟一瓶酒，中间一盘用猪肉做的叫苫碟。其他孝子跟随其后，乐队鸣锣开道，保财在前面引路，请“客头”吃零碎馍(叫喝汤，也就是民间留传的抬丧饸络)。由于贺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只能将客人安排在别人家里。孝子在未过“头七”是不准进人家门。孝子、乐队每次请客，只能让孝子跪在大门口把客人们请出来。其他没有吃的客人、襄鬨加掺着陪“客头”吃。
水席属二类宴席，十盘菜，却无高档菜。孝子跟随保财在乐队的伴奏下开始请客，先请老舅家(“客头”，贺老的舅家人)，再请小舅家(贺对财的舅家人)，下来请亲家(贺对财的儿女亲家)。先男方后女方。再请老表，最后女婿，外甥及所有朋亲。首席自然是“客头”的，其次按请的顺序入坐，等待孝子敬酒。第一轮开八桌，第二轮朋亲及全部襄鬨。
打墓一班人马完成任务回来。炊事班为打墓的做长寿面条吃，一则他们干了一整天太辛苦，二来在墓穴与鬼神搏斗了一天，吃长寿面图个吉利。
孝子双手端盘子，这请“客头”的队伍像长龙一般浩浩荡荡。保财打着手电灯，“客头”紧随其后，慢悠悠行走在队伍前边。整条环院热闹非凡，庄严隆重。瞻仰遗容，审视寿衣、棺材。让舅家人有世一来行使最后一次把关。请的方式同上，只是保财将“客头”直接引到灵堂，从逝者的脚部开始，转至头部，数身不数袖，确定穿了几件寿衣，观察头部、面容，确认死亡原因等，灵前纸花，再看棺材质量，做工，材料等，最后送回休息。
乐队将一把椅子放在上院中央，上面摆放着贺老遗像，前面用大白碗当香炉用，孝子孝女对面一字排开，乐队演员穿白戴孝开始的哭灵，长达半个小时。
襄鬨们早己打扫好帐篷卫生，布置好场地，孝子孝女原班人马恭请“客头”行使权利（即“弹嫌”），其他客人、全村老少围观。“客头”上坐后，所有孝子孝女跪下磕头。襄鬨头老张述说了孝子对财如何如何孝顺老人，如何如何为老人病患四处求医、端吃端喝等等。再让“客头”提问题，这事好象已成风俗。不说吧，别人会说“客头”没用，没能耐。说多了，主家不爱听。总之人家父母，人家能不心疼。
“客头”开始诘问对财：“你给你大穿了几件寿衣？”
“七件。”
“不行！能穿七件为啥不能穿九件？”
“寿木板是啥木料？”
“柏木。”
“用多少块板？”
“十二园。”
“用黄香涮了没？”
“没有。”
“为啥不涮？”
……
“对了，我就先提这两个问题。”
孝子对财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如实回答，不能顶嘴。怎么办，只有不言传。
襄鬨头老张见状急忙圆场：“对财，你这就不对，你表弟今天提的事，我看人家讲得很对。”谁料他是先扬后抑，话锋一转，对着“客头”说，“兄弟，你看这天也晚了，用黄香涮寿材也不现实。周边寿衣店也关门了，买寿衣也是叫不开门了。我看这样吧，对财，给你表弟敬酒。”
对财急忙磕头作揖，起身双手敬酒。
“客头”扭扭捏捏，掰扯掰扯，提高嗓门故意说：“这棺材涮不成，添加两件衣服我想总还可以吧!？”
对财重新跪下,低头不语，心想：“你老张不是能言善辩吗？鬼点子多，今天咋这样呢。”突然，老张故作一本正经的说道：“大个子，你发车，咱俩现在就去尧禾镇买去。孝子给表哥磕头。对财呀，给你表弟敬酒。然后对“客头”说，喝酒，夜不早了，赶紧烧纸，我还得去尧禾镇。“你忙前忙后，为我表叔操办丧事，辛苦了，哪能让你总管现在去尧禾，我看算了吧！“客头”接过酒说，烧纸！只要“客头”一来，烧纸就是人家的事。
老张听后哈哈哈哈大笑：“对财，赶快给你老表磕头，磕完烧纸去。”只听保财马上就在喇叭里喊所有客人烧纸了。
纸一烧毕，襄鬨们大部分也就没事了，老张在喇叭里喊，全村所有襄鬨，明天六点必须到，都把锨带来。王组长，你把绳顺手拿来。李老大，你担担子，自己准备工具。他吩咐完明天的事。便和主家商量细节去了。喇叭里传来保财让客人奠酒的声音。照样是从“客头”向下排，礼数不一，根据辈分自己拜，客人缓缓慢慢行着礼。城里是开追悼会向遗体告别。酒奠完毕，客人分头由襄鬨引着休息去了。孝子、女婿、外甥分别开始吹牌子，点歌，也就是灵前唱戏。
次日五点半，天将拂晓，孝子们怕襄鬨们劳累辛苦忘了起床，干脆用喇叭播放秦腔戏祭灵，睡梦中的襄鬨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喇叭声吵醒，赶紧起床洗刷后都陆陆续续来了，贺家早已烧好热水，热好馍，炒好菜，大家动手摆了几张桌子，孝子照样在乐队的伴奏下请“客头”吃零碎馍，“客头”一来，大家各自夹一个馍顺便一吃。当地有讲究，不空腹到灵里去。
紧接着“客头”点纸，所有孝子、客人到灵前烧纸。襄鬨们在大门外轿前摆设好香案。孝子烧完纸，大孝子对财领所有孝子孝女依次从保财手接过香放声痛哭，单队排开，第一次围着轿子转到香案前上香，作揖，跪下磕头，拜轿，起身返回灵前。第二次，孝子对财抱着贺老遗像，其他孝子孝女手持纸棍，照样依次转到轿前，孝子敬放遗像。襄鬨们这时把墓志布置好，孝子孝女依次跪拜墓志，再返回灵前，大孝子对财头顶纸盆。第三次把纸棍分别拿完，转到院里，对着棺材小头跪下。
老张安排村里上了年纪的四位老人，把儿女们放进酵头罐剩下的祭品清理，撤退灵堂，开始入殓。由四位襄鬨扯着床单，高高举起，遮住贺老遗体。入殓后抬起棺材，小头朝出。也就是脚先走，反对大头朝出走。老张又忙着把贺家早已准备好的新碗对准棺材大头摔去(民间常骂人：嚓你一碗，意思是从此不让吃了)。
孝子孝女来到大门外，对着轿车后边跪下，襄鬨们把棺材抬上轿车。灵戏唱完后起灵。灵车一档慢慢行走。过去是八抬大轿，起灵时所有孝子从轿底钻过，逝者从此是自已的先辈。现在用车子拉，自然无法钻了。孝子在车前拉绳(这叫扯纤，也就是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孝女在轿车后跟着走(这是玉女送西天驾云西游)。李老大担着引魂幡担子，走在送葬队伍最前边，逢十字路口遍丢纸钱。买路钱，左右神仙，所有小鬼请开恩。乐队鸣锣开道，孝子扯纤哭嚎，孝女手拿纸棍一路哭哭泣泣，音乐伴奏哭声震感山野，三溪流水淙淙大地动哀情。所有客人举着花圈，襄鬨们扛着锨，一路浩浩荡荡，送灵到墓地。
轿车停在墓地后，孝子对财用柏树枝从墓窑内倒退向出扫墓。吴银匠等众襄鬨七手八脚用棕绳将棺材捆好，奏鸣乐曲，开始下葬。棺材放正后整葬，整好逝者衣冠，把口里含的钱取出，取掉盖脸布，撕成条，每人一条，解开绑脚绳。盖好棺材盖。放好供桌板凳，摆好生活用品，点燃长明灯等，以防左右山神野鬼前来串门。拿纸、酒点燃烘墓窑，再用墓门石封住墓窑口。墓捲起后，襄鬨们就可先回村去了。吴组长带领一班人要烧纸谢拜土地爷。全体客人在“客头”的带领下跪下烧纸。最后由孝子点唱安灵戏。现在的人在外工作忙，今后七七载载、只烧纸不请灵。所以当时就可以换伏。围墓转三圈，叫着小娃的名字，有答应，回来了，回来了。
回到门口，有人已准备好水盆，盆面放一根擀面棍和一把菜刀。从墓地回来的每个人用手在盆水里搅一圈，再在刀刃上一辟，口中念念有词，过金桥，过银桥，不要过乱马桥（独木桥），乱马桥上有杀人刀。
大家刚洗刷完。老张就喊孝子停当了没有，准备请客，坐水席。对财脱掉了白孝衣，长孝也缠在了头上。他照样去厨房端那个盘子，跟着乐队去请“客头”，接着按顺序把所有的客人请齐，和先一天晚上的席口一样，孝子们要敬酒。
水席过后接着请“客头”登礼。在这之前，老张已经和“客头”商量好了，所以很顺利。老张在篷下说，让所有客人一砖砸。大家都是一个板凳上的客。因为是白事，都是老表，女婿，外甥，后辈埋长辈，和红事不一样。主家拿来准备好的礼品，礼尚往来，作为回礼，每家一份。
下午二点，厨房准备就绪，正席开始。全体孝子出动，八口乐队组成声势浩大的队伍去请全部客人。八桌同时开席，孝子分头给客人敬酒，对财举杯感谢大家能够前来为家父送葬，深表谢意！几日来照顾不周，敬请谅解，并为大家点歌点戏。
宴席过后，客人们以各种理由谢绝主人的挽留，挥手告别。再备四桌酒菜，襄鬨、孝子自端自吃。对财感谢所有襄鬨们的辛苦付出，备了薄礼以表寸心，并祝大家吃好喝好，礼宾将七七载载单子交给了对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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