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查拉图斯特拉也终于坐了起来。他拿起一个红玫瑰苹果，轻轻地嗅着，顿觉芳香扑鼻。他的动物认为，这个时候，可以和他交谈了。于是，它们说：
“查拉图斯特拉，莫非你想永远地躺下去吗？你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了，连眼皮都难以张开！莫非，你再也不想站起来？
“走吧，查拉图斯特拉，从你的洞穴中走出，外面的世界就仿佛一座繁茂的花园，它一直在等待着你！每一条小溪、每一条河流都乐于跟在你的身后；风也愿意将你吹拂，并为你带来它玩味了许久的清甜香气，那浓郁的、清甜的芬芳！
“在你孤独地躺在床上的这七天，所有的事物都在思念你。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走吧，从你的洞穴中走出来吧，所有的事物都愿意成为医生，将你救治！
“你躺在那里，就像一团正在发酵的面，不断地膨胀，突破了灵魂的边界。查拉图斯特拉，你再次敞开了自己的灵魂。你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这种认知是不是非常沉重、非常酸涩？这种认知，是不是让你感到非常辛苦？”
听了动物们的话，查拉图斯特拉回答：
“接着说下去，不要停，我亲爱的动物们啊，我喜欢听你们说话，喜欢你们的喋喋不休。对我来说，只要有你们喋喋不休的述说，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繁盛的花园了。你们说话的地方，就是花园。你们的话语，让我格外的神清气爽。
“这里有言语，这里还有音调，真好，真可爱！在所有被隔离的人中间，一道道彩虹出现了、一座座虚拟的桥梁被架起，我亲爱的动物们，难道欢愉与音调不是彩虹与桥梁吗？
“灵魂与灵魂是不同的，每一个灵魂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对其他的灵魂开放，它是隐秘的！
“假象是极端类似的事物之间最美丽的谎言，因为，最难被修补的裂隙恰恰是最微小的裂隙。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我存在，我之外的世界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可是，我们都遗忘了这一点，是的，我们遗忘了，因为言语，因为音调，因为音调！这可真是太可爱了！
“人类之所以因为事物而神清气爽，不正是因为人类将音调和名字馈赠给了事物吗？人类用语言凌舞于万物之巅，语言本就是一种美好的愚蠢。
“所有话语与音调的承诺都是那样的可爱，应和着这音调，我们翩翩起舞，是的，我们翩翩起舞，在爱情的虹桥之上！”
听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话，动物们说：
“查拉图斯特拉啊，我们都是思考者，我们习惯了思索，对我们而言，所有的事物都在翩翩起舞，当所有的一切来临，它们把手伸了出来，它们畅快地大笑，它们隐匿、它们逃遁，最后，它们又回到这里，对，没错，它们回来了。
“所有的一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断地转轮；所有的一切枯萎之后再次荣茂，荣茂之后再次枯萎，一年又一年，时间在不停地前进。
“所有的一切分离之后又再次聚合，一直在施工建造的实际上是同一座建筑；所有的一切分离之后又再次聚合，存在的圆环一直都很忠诚于自己！
“任何一个瞬间都是存在的开端，围绕着‘这里’旋转的从来都是那名为‘那里’的球体。旋转的轴心随处可见、无处不在。通向不朽的路途一直以来都是曲折的，对，曲折的！”
闻言，查拉图斯特拉笑了，他说：
“噢，你们这些家伙，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你们的手风琴呢？你们不是一直钟爱于它吗？还有，你们其实知道，一直都知道，在这七天的时间里，究竟又一件怎样的事情被完成了！
“另外，我呼吸困难，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咽喉中钻进来一个怪物，它是怎样钻进来的呢？当然，它的脑袋最后被我咬了下来，是的，我把它的脑袋咬了下来，还把这脑袋吐了出来，吐得很远很远。
“你们呢？一支琴曲已经被你们创造出来了吧？那优美动听的琴曲！可是，咬了那一下、吐了那一次，让我无比的疲惫，我躺在床上，是的，我病了，我还在病中，因为，我要把我自己救赎。
“可是，我亲爱的动物们啊，莫非你们也变得残忍与暴力了吗？若不然，你们为什么一直站在旁边观看。对，你们对我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陷入巨大的苦痛之中！你们与人类是如此的相似！哦，人类，那最残忍的人类！那最暴力的动物！
“迄今为止，对人类而言，这片土地上最令人愉悦的事情就只有三件：斗牛、旁观凄惨的悲剧、制作十字架！而当地狱被创造，人类终于找到了这片土地上的天堂！
“贪婪的长舌露于嘴外，伟大的人发出了自己的呼唤，当许许多多渺小的人听到呼唤向他跑来，他露出了自己的贪婪，却把这种贪婪称为‘怜悯’。
“注意聆听！渺小的人总是对控诉生命非常热衷，特别是诗人，他用那热烈的、恳切的文字将生命控诉，并乐于享受所有控诉给他带来的欢愉。
“这些人对生命进行控诉，并以此为乐，但是，倏忽之间，生命已经成了应该被他们所克服的事物。这些狂妄的人说：‘我现在没有时间理你，你不是很爱我吗，那就再等等我吧。’
“对人类而言，人类本身就是最凶残、最暴力的动物。并且，千万不要放过那些所谓‘受苦受难的人’‘罪恶的人’‘忏悔的人’的淫欲，这就是一种，蕴含在哀叹与生命控诉中的淫荡的欲望。
“那我呢，我亲爱的动物们，我要化身控诉者，去控诉人类吗？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只弄懂了一件事，也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想要成就极致的善，人类极致的罪恶是必需的。
“对于站得最高的创造者来说，所有最邪恶的事物恰恰就是人类的力量之源，是最好的力量之源，这种力量坚如磐石，而且，人类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做，那就是变得更加善良亦更加邪恶。
“我宣扬人类是罪恶的，并不是因为我已经被绑上了处刑的火柱，相反，我发出了呼唤，我大喊出声，即使以前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做过。
“‘啊，人类最极致的善良与罪恶竟然都渺小如斯！’
“在对人类巨大的厌恶与倦怠之中，我感到无法呼吸，这种厌恶、这种倦怠已经进入了我的咽喉，并且，听听那些预言家的话吧，他们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同的，所有的事物都是不值得的，知识让人无法呼吸。’而这，正是他们做出的预言。
“一瘸一拐向着我走来的是漫长的黄昏，打着哈欠与我交谈的是那至倦的、令人忍不住沉迷其中的哀伤。
“‘他们是要无限地进行轮回的，对，就是他们，那些令你厌倦的、渺小卑微的人’，我的哀伤如是说。他打着呵欠，将我的双脚拖拽住，所以，我失眠了。
“大地的胸部坍塌了，对我而言，它就成了我的洞穴。对我而言，世间万物就是污浊的泥水、骨骸和那陈腐朽烂的曾经，并且，它们的拥有者是人类。
“在人类的坟冢上，我的叹息徒然端坐，它再也无法站立。它日夜都在啃噬、号哭、哀怨，与它相伴的，是我的怀疑。
“‘啊，人类会无限地轮回，渺小的、卑微的人类，必将陷入无限的轮回中！’
“过去，我目睹过那最伟大的人赤裸的身体，我也目睹过最渺小的人那赤裸的身体，两副身体几乎毫无二致，太人性化了，是的，哪怕是最伟大的人类，身上人性化的色彩也太浓了！
“哪怕是最伟大的人也卑微渺小得可怜！于是，我厌倦了人类，非常厌倦！还有，那最卑微、最渺小的人，他们总是陷入无限的轮回！于是，我厌倦了，厌倦了所有，厌倦了此在。
“啊，太可恨了！太可恨了！太可恨了！”
忆及自己的疾病，查拉图斯特拉浑身颤抖，他一边说，一边叹息，而他的动物们没等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就打断了他：
“住嘴吧，查拉图斯特拉，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应该走出去，对你而言，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座繁茂的大花园。去吧，赶紧走出去，朝着玫瑰走去，朝着鸽群走去，朝着蜜蜂走去，朝着那些清鸣的飞鸟走去，是的，你该走向飞鸟，你应该去唱歌，和飞鸟一起唱歌，向飞鸟学习歌唱。
“健康的人要去歌唱，病好了的人也要歌唱，只是，两者不应该唱同一首歌。”
听了动物们的话，查拉图斯特拉再次笑了，他回答说：
“噢，你们这些家伙，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你们的手风琴呢？你们不是一直钟爱于它吗？你们啊，别说话了！你们其实一直都知道，在这七天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种怎样的慰藉来安慰我自己。
“为了证明我的病好了，我要唱歌；为了证明我创造了那慰藉，我要唱歌！你们呢？你们是不是也愿意谱出一首适合手风琴的曲子，对，一首琴曲，现在，马上！”
闻言，动物们回答：
“住嘴吧，查拉图斯特拉，你的病已经好了，所以，和手风琴相比，你应该为你自己准备一把崭新的竖琴。
“查拉图斯特拉，你需要用崭新的竖琴来为你那全新的歌曲伴奏！
“查拉图斯特拉，放声欢歌吧，尽情嘶吼吧，你的灵魂需要用全新的歌曲治疗，你还要去承担你的使命，那前所未有的、伟大的使命！
“瞧啊，查拉图斯特拉，这就是你的使命，你必须成为一位无限轮回的教导者。你是什么人，你必须要成为怎样的人，这些，我们都清楚，是的，你的动物们都清楚。
“对你而言，你那伟大的使命便是最极致的危险、最重大的疾病。因为，你不得不宣扬这种理论，而且，要成为这个理论的第一个宣讲人。
“瞧啊，查拉图斯特拉，你的动物们全都清楚你要宣讲什么：世间万物总是在无限地轮回，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存在都参与其中。我们和世间万物一样，都已经在这里存在过无数次。
“查拉图斯特拉，你还会说，在无限的轮回之中，存在着一只巨兽，它是一只年兽，一只代表着伟大的诞生之年的年兽：这伟大的诞生之年，就仿佛是一直在翻转的沙漏，只是为了不断地滴漏，不断地滴空。
“正因为如此，现在所有的岁月纪年，不管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都极端相似——正因为如此，我们本身，不管是在伟岸的地方，还是在卑微的角落，当我们出现在那伟大的诞生之年的时候，我们也都是极端相似的。
“并且，查拉图斯特拉啊，你的动物们都明白你将对自己说什么，哪怕你的生命现在就走到尽头，可是，我们恳求你，千万不要让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
“你这最坚强的家伙，你这最隐忍的人，你或许会因为摆脱了那巨大的、沉重的负担与烦闷而幸福地放松，你也许还会毫无畏惧地开口。
“你会说：‘我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我的灵魂将归于虚无，我马上就要陨灭了。’灵与肉同时陨灭。
“但是，因果的绳结还纠缠着我，轮回会出现，我会被重新创造出来。因为，在轮回之中，我本就是那个因。
“我要轮回，并不是朝着一个全新的、更美好的、极端相似的生命方向去轮回。是的，我要轮回，我的鹰、我的蛇，我的太阳、我的大地，都将与我相伴。
“我要无限地轮回，不管是处于伟岸的地方，还是居于渺小的一隅，我都要向着这同一的方向轮回，我要回到这里，向世间万物宣讲无限的轮回。
“我要无限地轮回，回到这里，再次宣讲伟大的正午，再次述说人类的正午，再次宣告超人的到来。
“我那伟大的、不朽的使命要求我以宣告者的身份朝着陨灭走去，我那伟大的、不朽的使命也希望我以宣告者的身份朝着陨灭走去。我说着自己要说的话，我的心也为自己说过的话支离。
“现在，时间到了，注定要走向陨灭与没落的人可以为自己送上祝福了。于是，查拉图斯特拉走向了没落和陨灭，他的没落也因此陨灭。”
说完，动物们不再开口，它们等待着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应，但是，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给出回应，甚至，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动物们的沉默。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熟了，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入睡，而是和自己的灵魂开始了一场对话。他的鹰和他的蛇见他沉默无语便悄悄地离开了他的洞穴，因为，它们尊重他，也尊重萦绕在他身旁的宏大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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