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人跳舞跳得好的句子感动(夸人跳舞跳得好的句子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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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草空林,丝丝冷雨挽风片。瘦小孤魂,伴个人儿便。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

幽兰一曲唱罢惹来台下一众女鬼拍掌叫好,又起哄让她再唱一曲。

幽兰不搭理她们,转头向台下主位这边挥手,“驿主,你来评评我唱得如何?”

她面上得意,分明是想要我夸她。

我斜靠在主位上,看着她们如此高兴,不免调笑道:“唱得确实应景,外头的乌鹊都不叫了,大概也被你这曲里的冷雨冷到了。”

话落,幽兰跺了跺脚,嗔了我一眼,惹出了一片笑声。

一条长舌忽的从远处窜过来,搭上了我近旁的一根梁柱,接着绷直了,舌头的主人荡秋千似地荡了过来。

舌头一松就落在了我脚边,真是好长一条。

“长舌鬼又闹笑话了,嘻嘻嘻……”

听着底下众鬼哄笑,我无奈地按住了太阳穴。

“驿,驿主,我,我只是,太着急了。”长舌娘揣着手又大着舌头解释。

“好好说话,口水都拉丝了。”

长舌娘这才将舌头拾起来卷着放进嘴里,又把口水往自己身上揩干净了。

她指着那方漆黑的林子,道:“驿主,过来了个人。”

众鬼今夜在驿站外边搭台唱戏好不热闹,外头那片竹林却是空空荡荡,这会儿女鬼们都安静下来,风声呼啸而过林子里又传出簌簌的声响。

“今晚是要加餐了吗?”

不知是哪只鬼起了个头,众鬼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我要做个人脑豆腐花。”

“那我要做个油焖人手。”

“那我就来个凉拌人耳朵。”

……

女鬼们讨论得很开心,完全忘了再好吃的东西,我们也已经尝不出味道,不光如此,我们还闻不出气味,眼里不辨色彩,只余下深深浅浅的黑白灰三色。

我走下主位,踩碎了脚边的一颗头骨,声音怎么说呢,还真是清脆得很,她们都不讨论了,就直勾勾看着我,有几只还把眼珠子都瞪掉了,又摸着黑去捡。

这都是些什么夯货。

我一点也不尴尬,甚至还吹了声口哨,“愣着干嘛,赶紧收拾收拾,好招呼客人啊。”

用纸搭好的戏台顷刻就被拆了放倒,我一挥衣袖又将它们都收进了衣袖。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女鬼们都消失在了原地,原本漆黑的驿站内亮了起来,我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望苑驿

紧闭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我站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

来人是个女娃娃,莫约十一二岁,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望苑驿都是女鬼,阴气更重,凉飕飕的,这孩子进门哆嗦了几下。

这会驿站里灯火通明,女鬼们大都躲到暗处,除去我就只留下几只女鬼撑个场面。

她们装点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笑容满面,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甜美可人,却仍然是阴气森森。

那女娃左右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早就看她多时,这会儿朝她颔首,道:“欢迎来到望苑驿。”

女鬼们大概是有些兴奋,没控制好嘴里的阴气,把她手上灯笼里的火一瞬间吹成了绿色。

我不动声色抬手,她们慌忙捂住自己的嘴,火光又变了回去。

我分明瞧见这孩子已经注意到了这点,却又假装没有看见,只是脸色还是僵了一下。

“小妹妹,深更半夜怎么一个人走到这来?”幽兰说话间已经扭着腰移到这女娃身边,一只手还搭上了人家肩膀,探着身子靠近那个细嫩的脖颈。

其余几只女鬼不甘落后,也围了上去,嘘寒问暖起来,暗处的众鬼也有些躁动,只是碍于我在,她们还不敢太放肆。

这女娃一双眼睛生得极亮,左右肩膀还有头顶的三盏魂火也是烧得很好,只是女鬼们围着她,又不停朝着这三盏魂火呵气,魂火有些摇曳。

“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

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倒有些意外。

“有有有,就怕你不吃。”丹娘笑着拥着她坐下。

“嘁,客人别听我这伙计胡说,”我笑着道,“你要吃什么?”

“唔,不挑,就吃碗面吧。”

我点头,转头朝厨房道:“田娘子,给这位客人下碗面。”末了又补充道:“寻常的面就好。”

厨房里先是传来刀嵌入砧板的声音,接着闷沉沉一声:“嗯,那要等一会。”

这女娃娃很乖巧,老老实实坐着,目不斜视。相比之下,驿站里的女鬼们就不老实多了。

房梁上横七竖八挂着一圈脑袋,长舌娘的舌头已经伸到了她凳子下,若有似无扫过她的裙摆。

“口水,收收。”

女娃闻声抬头看我,“我没流口水。”

“我眼花。”我摊手敷衍解释,手指又去轻轻拨弄起算盘,一边看着丹娘和幽兰她们围着上前和这女娃攀谈。

“妹妹长得真水灵,叫什么名字?”

“圆圆。”

“圆圆满满,哎呀,可真是个好名字。”云岫拍掌叫道。

圆圆却低下头没有回答,幽兰低头去瞧她,惊呼一声:“怎么哭了?”

“我瞧瞧,”丹娘也凑了过去,“呀,还真是。”

接着,余下的几只也一股脑都凑上去,鬼是没有眼泪的,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干嚎,所谓鬼哭狼嚎。

“一个个都做什么呢?”我边说着边走近扒开她们,快让我也瞧一眼。

“你们能不能收下我?”她抬起头,眼里的泪花都还在。

“这倒是稀奇呀。”幽兰嘻嘻笑道。

我知道此刻驿站内所有的鬼都在看着这孩子,手在桌子上了扣了两下,我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阴风阵阵,霎时间吹起了我的衣摆,我满意点头,配合得不错,这气势上去了。

只见这女娃点头:“我知道你,你是这里的老大。”

“这个不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身着碧绿襦裙,戴着白幅巾,你,你是望苑驿女鬼,其他的也是。”她微微有些结巴。

她放在桌上的灯笼登时灭了,驿站里的烛火顷刻变成了诡异阴森的绿,所有的女鬼都冒了出来,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只要她稍微尖叫或者反抗,下一刻就会被撕个粉碎。

可是她没有,还是坐着的,只是稍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眨了眨眼道:“传闻是真的,这里真的都是女鬼。”

“这小姑娘胆子真大。”有鬼在小声讨论。

“圆圆,是吧。”我似笑非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来找死。”

“活着不好,还不如和你们待在一起。”只听得她抽泣一声,“什么圆圆满满,圆满都是他们的,从来不是我的。”

“还真是有些怨念。”我坐到她对面,说道,“说说看,发生了什么,怎么就不想活了。”

“这是你这的规矩吗?”

我托着腮,“算是。”

她便真说起来:“我家里是有门手艺在的,我年纪还小时他们还愿意教,可慢慢长大,他们就越不肯多教,他们说我迟早要嫁出去,学了也没什么用,白白便宜了旁人,我不服气,他们对我就越苛刻,时常是又骂又打。”

“我想跟着你们,自由自在的,再不受这窝囊气了。”

……

说完,众鬼出奇的安静。

“就这个啊?”丹娘打了个哈欠。

“什么叫就这个?不让我学艺,都瞧不上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还是年纪太小,一时冲动,性命说不要就不要。

“可你不还是在学吗?再说,他们不教,你还可以偷偷学,怎么就想不通要寻死。”云岫道。

这话其实原本没什么问题,但是从一只鬼嘴里说出来就有些怪异了。

“这样怎么能学好呢?”圆圆叹口气。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好好一个大活人还能把自己憋死不成?”幽兰哼了一声,“还是说,你怕累?”

“当然不是,“圆圆大声辩驳,“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太苦了,我想不明白,我并不比家里男丁差,怎么就是不能公正待我,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这就觉得苦了?”幽兰盯着她,“不公的事多了去了,要都是你这样,全天下的女子就都别活了。”

到底是个孩子,幽兰三言两语就噎得她说不出话。

幽兰也不去看她,头仰了仰,尖声道:“不是我说,在座的各位姊妹要是哪个生前是好过的,都不好意思踏进望苑驿的门槛。”

一众女鬼听了都开始发笑,只是这笑声里面夹杂了太多东西,听久了就觉得是呜咽。

“不如这样,我们讲几件和你的比一比,你自己看看。”

辗转

毕竟是前尘往事,又都不美好,来到望苑驿后大家其实都不怎么提起,偶尔提及也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这算是个自戳伤疤的游戏,初次玩倒也新奇。幽兰自告奋勇做了这第一个讲述者。

“其实都不要我说,就单看我这模样打扮各位就看得出来我生前不是什么良家女。‘幽兰’是我的艺名,那原本的名字啊是早就记不得了。”

“对,我是烟花贱女,专陪着公子老爷们玩,”幽兰话锋一转,道:“可是,大家同为女子,扪心自问一句,做这一行的有几个是自愿的?”

众鬼们一时无言。

“我那父母给了我一条贱命,转手又把我卖出去,卖女儿的钱他们用起来也不含糊,我的人生是从妓院开始的。”幽兰在原地转了几圈,女鬼们自动后退给她腾出块空地,她便边舞边唱了几句,身姿轻盈曼妙,歌声绕梁,低眉凝目间又好似有情思万千。

“我的歌唱得好吧?我的舞跳得美吧?这些是我吃饭的本事,全是挨打打出来的,我待的地方是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为了不让我们身上留疤,他们可想了好多法子,比如拿针扎,”幽兰拿手比了比长度,道,“扎在身上痛得要命,好的又快,他们最喜欢这么折磨我们了,圆圆,你被扎过吗?”

圆圆摇头。

“你们别看那个地方光鲜,尤其是出名的姑娘,好像被众人捧着,其实也只是受人摆布,半点不由自己。从那些地方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是一身的病痛,大多年纪轻轻就没了,连名字都留不下一个。一百个里面,也难出一个好下场。”

耳畔穿来几声呜咽,像是窗户纸被捅破,呼啦啦的声响,大概也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我没出声打断,听着幽兰字字泣血。

“我们用声色示人,最紧要的就是这身皮囊,所以格外爱惜,天天涂粉抹脂,打扮的花枝招展来吸引客人,这两片嘴皮子的功夫也不能落下,要哄得客人们开心,可要是谁反抗,又是一顿毒打折磨。”

这话音刚落,鬼群里传出几声附和:“是的,就是这样。”

“我长得不好,所以接的客也不是什么好的,他们走时钱给的少不说,时常是边折磨,还要边辱骂,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所以,连做了鬼也还保持着日日梳妆打扮的习惯,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刻入骨髓到死都无法排解的恐惧和担忧吗?

“我们就靠着年轻多赚几个钱,清白的人家是不愿意接纳我们的,故而没几个人愿意帮我们赎身,楼里众多的姐妹就只能拿着自己的卖身钱自己赎自己,在我记忆里能脱籍从良的没几个,”幽兰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道,“姊妹们猜猜,能被赎走从良的是不是就有好日子了?”

“受了这么多苦,这下可不是脱离苦海了。”长舌娘道。

幽兰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猜会这么想,让我来告诉你们,并不是,我那楼里有位姊姊生得貌美,攒的一笔钱都够自己赎身,可是世道不给她自立门户的机会,她想给自己找个倚仗,不用做妾,不用受人摆布,于是就找了个穷秀才,还拿自己的钱让他给自己赎身,想着只要待她好,这辈子哪怕吃糠咽菜也行。可是你们猜怎么着?”

我心中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只见幽兰绞着手帕,捂着嘴,眼里的恨意悉数展露,“才过去没多久,那秀才缺钱转手又把她买进了另一家青楼,这姊姊受不住,从高楼跳下来,死了。”

已经有女鬼开始义愤填膺,盘算着怎么将这故事里的负心人扒皮剔骨。

“卖妻卖女的勾当,我从小就见得多了,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么死了,都不晓得什么叫做自由,都没真的像个人样的活过,怎么甘心就死了。我咬着牙活啊,可是还是死了,喏,看见脖子上的印子没,活生生掐死的,一条贱命转瞬即逝。”幽兰去了附在脖子上的法术,五个爪印就赤裸裸缚在她纤细苍白的脖子上。

这样的女子,世间不知道还有多少,她们如同骤雨里的浮萍,被打得七零八落,只能随波逐流,不成样子,无论如何辗转都还是玩物。

驿站里风声更盛,阴气森森。

“你猜,好端端的女子,是怎么变成鬼的?”

我看着陷入沉默的圆圆,也不着急要她回答。

女鬼们七嘴八舌安慰起幽兰来,大致是说:大家都知道了又如何,在这里,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嫌弃谁。

幽兰一一过去握她们的手,笑道:“姊妹们的好,我是老早就知道的,这回说出来,我心里是痛快了。”

耽兮

“娼门嫖客里找不到良人,别的地方就能吗?”

众鬼原本目光都在幽兰身上,这下又被这声音吸引了过来。

云岫原本站在我身侧,她缓步上前,又转过头来对我道:“驿主,今儿个高兴,那我也来说一个,成吧?”

“当然,只要你愿意。”

云岫微微抬头,目光好似穿过生死,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自古女子能读书的少之又少,但我那家里有几个闲钱,于是我也念过几本书。那书中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所以我也就开始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

“要是可以,我也想念书。”房梁上响起桑桑幽怨的声音。

“男人可以随意外出,女子却被要求不可轻易抛头露面,所以我总是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见得最多的就是那四角的天空,十五岁那年的乞巧节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甩开了随行的仆从独自闲逛,那集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我买了灯偷偷去河边放,祈盼着得到天神的庇护和祝福,能有幸福美满的姻缘。”

“唉,谁不想呢,那后来呢?”有鬼问道。

“然后,我遇见了他,我们相遇在灯火零落处,身旁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后是万千灯火。”云岫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撩到耳后,道,“年少时的感情浓烈如酒,

之后当他说要我和他在一块,从此白首不相离,我就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从此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听过甜言蜜语,也曾和他互相发誓要永远相爱,我以为自己所托良人,到后来才恍然大悟,这些都是放屁。”

“云岫平日斯斯文文,今天倒不一样了。”

“呸,斯文的能当恶鬼?”丹娘白了桑桑一眼。

桑桑吐着舌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我爱过一个人,他曾说只爱我一个,你们猜怎么着,只有我信了。”云岫声音飘渺,“起初他确实对我很好,我们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可是,什么都是有个期限的,这要变起来只不过眨眼之间。当年的海誓山盟,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最后,我们就在时光里消磨尽了所有感情,终究相看两相厌。”

“唉,他们情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我当年也见得多了,欢喜你的时候嘴和抹了蜜似的,可转头同样的话又可以说给别的女子听一遍,这些话是砒霜,是毒药,专对付天真烂漫的女子。”幽兰道。

“可我当时还不懂这个道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心,反复无常,可是他一哄我,我又信了,信了他会变好,信了他会回到我身边,我给过他机会,原谅过很多次。我想抓住什么呢?是那飘渺不可及的幸福吗?”

“他们要我温婉,要我贤淑,要我顺从,要我忍让,这是为人贤妻的品质,我不具备就是善妒,就得承受恶妇的罪名,可为什么这些东西,从来都只是约束女子,而男子从来不在其中?我不懂,我想不通。”

云岫质问着,可是没谁答得上她的话,许久才传出一个声音:“这些事情怎么想得通呢?我想不通就不想了,就想着活着就好,反正一直都是这样。”

“可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我冷笑,“那诗写得好,但再好的诗也只在纸上。”

“可不,都是他们写的,变也容易。”云岫道,“当年的我反抗了,可是女人还是一个接一个抬进来,我起初也去争,去抢,想要去分得他的宠爱,我不相信那誓言说变就变。后来,我累了,看淡了,年少时的种种还历历在目,山盟海誓犹在耳畔,可是我终于明白回不去了。于是就看着她们斗啊,争啊,抢啊,打破了脑袋,死了,埋了,又有新的进来。一年又一年,无休止的上演着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如何了结。”

望苑驿里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哀怨又凄凉,这无休止的叹息声里又是多少一样的女子。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我的声音回荡在驿站内。

云岫接了余下的诗句。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们以为得到了他的宠爱就是赢了,其实不是,我们都输了,都是输家。他冷眼看着我们为了分得他的一些宠爱而头破血流,最终获胜者伤痕累累爬到他面前,他用傲慢的姿态施以怜爱,真恶心啊,院子里的女人像狗一样摇尾乞食却浑然不知。”

云岫的声音愈发凄厉,渐渐少女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恢复了初来时我见到的模样,一个沧桑的女人,两鬓斑白,脸上无悲无喜,岁月让她变得麻木。

“他们能在外面风风光光,天高海阔大有作为,而女人们只能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勾心斗角,互相折磨,蹉跎一生。”连声音也是苍老的了。

驿站里的冷意越来越重,圆圆又忍不住哆嗦了几下,众鬼无意灭掉她的三盏魂火,可她的魂火依旧被这浓郁的鬼气弄得摇摇晃晃。

我不动声色给她周身设了一个屏障,那魂火立刻就立住了。

“我抗争过,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没想到是从一个囚笼移到了另一个囚笼。我输了,可我出不去,只能无声喊着放我出去。可是院墙太深,我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我被困死了,走不出去,迷宫一样。”

不弃

“好歹你嫁人时是自己心甘情愿,云岫姐姐还有众位不如来听听我的。”突然从地下冒出一个女人的头,圆圆受了惊,从椅子上站起来。

杳杳径自从地下爬出来飘到云岫身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就也理所当然由他们做主。嫁给谁全凭他们一句话的事,要是嫁个活人倒也算了,偏偏我不是。”

云岫望着身穿喜服的杳杳怔了一下,道:“难道说,你是……”

“不错,大喜之日,喜只是他们的,不是我的。”眨眼之间杳杳出现在圆圆身后,双手想按在她肩膀上,却感知到了我的结界,又把手收了回去。

“你知道被关在棺材里是什么滋味吗?我的郎君就躺在我身侧,可早就没了生气。我喊‘放我出去,我不要嫁’,但是棺材还是钉死了。”

圆圆跌坐回去,捂着自己的胸口,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他们说这样我的郎君才能得以安息,灵魂圆满就能够重新轮回转世。”

“可是你怎么办?”

新娘鲜红的指甲陷进椅子里,“他们面面俱到,什么都考虑周全,唯独没有考虑过我愿不愿意。我的家里人拿了钱就不管我了,接我的花轿从外面上了锁,我在里面哭嚎着请求不要抛弃我,一点用都没有,他们一家人连拖带拽拉着我去拜堂,那喜堂上可真热闹啊,我现在都忘不掉。”

她问我们见没见过,接着就兴奋起来,叫众鬼排成两道给她让开场地,又找我拿了堆白纸,当场置办了个喜堂。

纸人吹响了唢呐,桌上是纸扎的喜糖,还插着两根白蜡烛,一切都是白的,只有她的嫁衣是红的。

纸扎的新郎歪着头由另外两个纸人架着,脚尖都立不住。一旁是纸扎的梓木棺材,那是她的新房。

杳杳说,今晚上我们都是她的宾客。她要我们道喜,要我们祝贺。

“一拜天地。”

纸人押着新娘跪下磕头,那新郎却连膝盖都僵硬了。

新娘手被反绑着,她挣扎着不肯,头就被狠狠按在地上,发出“碰碰”的声音,记起我第一次见她时,她额头上都是血迹,也还不能开口说话。

新娘头朝地,又哭又喊。女鬼们似乎也被这画面刺激到觉得可怖,一时竟忘了方才的话。

这时杳杳呵呵笑起来:“你们别愣着啊,鼓掌啊,道喜啊,不能我一个演啊。”

我率先鼓掌嘴里说起了吉祥话,接着女鬼们也学着做。

“二拜高堂。”

杳杳演得更加卖力,女鬼们也疯了一般的狂笑,鼓掌。

只有圆圆双眼里都是泪,在热闹的喜堂上,她对我说:“你们分明是在笑,可我怎么听着愈发觉得你们是在哭呢?”

我目光看向拜堂的新娘,道:“胡说,鬼是没有眼泪不会哭的。”

“夫妻对拜。”

唢呐的声音高亢,大悲大喜。

新娘的喉咙里溢出一个绵长凄异的“不——”

“礼成!”

新郎先放进去,然后是新娘,纸人窃窃私语,在商量什么呢?

新娘在棺材里哭泣,“放我出去,我不要嫁……”然后嘴巴被缝上了,血肉模糊,这是让她死后也没办法到底下告状。

是我帮她一点点割掉了嘴唇上的线,掩盖了上面的伤痕。

棺材钉死了,唢呐声戛然而止,一切都安静下来。

圆圆脸色惨白,一直抖个不停,眼泪止也止不住。

“害怕了?现在清楚来的是什么地方了吗?”我问。

“是害怕,但不是怕你们,我不知道,我觉得喘不过气,我想哭。”

“那你就哭吧。”我说,就替我们哭一场吧,趁还能哭的时候。

我撤走了所有白纸扎的东西,杳杳飘然落地,头上还盖上了红盖头,众鬼还回不过神,这边杳杳自己又掀了盖头,朝大家笑道:“演得好吧,改明儿我就跟幽兰姐姐学唱戏。”

“嘁,我这碗饭不是谁都吃得。”幽兰哼了一声。

“好姐姐,我这么喊你了,你可不能小气。”

幽兰伸手去戳她的额头,捂着嘴笑。

“呀,你怎么又哭了?”

圆圆泪眼婆娑,道:“我心疼你。”

“活人心疼鬼真是稀奇,”杳杳踮着脚尖慢悠悠靠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上下打量了圆圆一圈,无声咧开嘴,“你知道地下有多冷吗?棺材里有多黑吗?”

圆圆捂着嘴没有接上话,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当时我的嘴巴被缝住了,喊不出来,还在挠那棺材板,手指头都是血,”她唇红如血,嘴里吐出一口绵长的阴气,鬼气森森,举起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手,疯癫般重复喊起来,“别埋我,地下冷……”

活生生的女子,就这么变成了恶鬼。

她周身的怨气又加重了几分,双眼猩红,我只好出手一掌劈散了她新凝结的怨气,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神情还有些迷惘,却一字一句道:“驿主,他们怪我索命,怎么没人来替我喊一声不公。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他们的报应在哪里?我就要他们世世代代不得安宁。”

在说话间云岫已经恢复了少女的模样,她走过去拉住杳杳的手,安抚似的拍了两下,“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在这里从新来过,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多好。”

菜人

田娘子的面终于做好了,还腾着热气。

女鬼们不知道是盯着这碗面还是圆圆,驿站又一次诡异的安静下来。

“圆圆,敢吃吗?”我笑着把面推到她面前。

“这面是干净的,你别嫌死人做的东西晦气。”田娘子生怕她不吃。

圆圆拿起筷子,在众鬼的注视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你是第一个。”我说。

“味道怎么样?”田娘子撑着桌角,问道。

“还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咸了?”田娘子喃喃自语,“我还特意少放了点盐呢。”

“快让我闻闻味。”丹娘吸了口面气,脸上有些陶醉的满足。

“瞧丹娘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能闻到一样呢。”女鬼们嘻嘻笑道。

圆圆的脸被热气熏得微红,她道:“你们闻不出吗?”

“是呀,我们闻不到气味也已经吃不出味来,”丹娘道,“唯独还尝得出活人的味道。”

圆圆吃面的手一顿,“那我吃完了,是不是就轮到你们了?”

“对呀,对呀,吃完好上路。”杳杳附和。

“少吓唬她。”幽兰敲了一记杳杳的脑门。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田娘子端面过来时就只用着左手,右手一直在袖子里。这会儿朝她道:“田娘子,是又坏了吗?”

“对,和面时沾上了水,不过厨房里嘛,难免的,不打紧。”

“我重新给你做一副。”

“驿主,老是这样太麻烦你了,这个还能撑一段时间。”田娘子大概是有些局促,不过她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因为她的脸是我拿纸糊上去补好的。

望苑驿的女鬼们怨气大都很重,田娘子的怨气是最小的一个,故而法力也最薄弱,都还不能自己补好残缺的身体。

她也是这里头最和善的一个,女鬼们经常说她没有什么恶鬼的样子。

“什么麻不麻烦,驿主就是庇护我们的,有事当然要找她。”幽兰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我笑着摇头。

田娘子又要到厨房去忙活,她来到望苑驿第一天我就发现她对厨房格外感兴趣,索性就把厨房交给她去折腾了。

反正不管好吃难吃,我们都尝不出味道,既然喜欢就当个爱好做着,也能打发这漫长的时间。

“怎么又走,大家在外面这么热闹,你老是独个在厨房折腾做什么?我们吃不吃又不打紧。”云岫拦住了她,一定让她坐下。

田娘子只好笑着坐下,道:“我瞧着大家是热闹,但是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

圆圆吸完了一根面条,看着身旁的田娘子道:“这位娘子,你的手是怎么了吗?”

田娘子下意识又去捂自己的右手,淡淡道:“生前的事了。”

“我瞧你总是不大开心,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幽兰素来心直口快,道,“不痛快就不要憋着,说出来总归要好受些,咱们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办法。”

其他女鬼也开始附和。

“给我看看手吧,早些修补好,你干活时也方便。”我朝着田娘子伸出一只手,用眼神示意她也伸出来。

她稍稍有些犹豫,然后将袖子下的右手伸了出来。

掌心只剩下惨白的骨头,延伸至手腕,像是用利器刮过,没留下一星半点的皮肉,她身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内脏也都被掏得所剩无几,她极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身体,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除了我修补时见过,别的女鬼们都不曾瞧见过。不过每个指头上倒是还粘着些“皮肉”,只是这些“皮肉”是我拿纸给她做的。我当时想给她把身体补得好看点,还费了不少精力。

田娘子死前那段日子过得极不好,瘦的厉害,浑身都没二两肉,还被刮走了,导致死后看着也是只孱弱的鬼。

丹娘从方才就一直盯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但不晓得怎么开口,你死前是遭了什么罪?好端端的身体怎么就残破成了这样。”

我将田娘子手上残留的“皮肉”全都清理干净,这下就真的只剩下森森白骨了。我取出白纸,开始重新为她剪裁新的“皮肉”。

田娘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对着圆圆道:“别浪费了,趁热吃完它吧。”

果然还是一样见不得浪费,这个习惯也是从生前就保留下来的。

“各位挨过饿吗?”也不等回答,田娘子自顾自道,“我已经记不清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了,知道饥荒吧?记得那一次的饥荒闹得特别凶,每家每户省吃俭用都撑不住,就挖野菜混着麸皮度日,后来连这些都没得吃了,我们就吃树叶,扒树皮,反正能吃的都吃,树都死了,我们就吃土,那东西不能吃啊,吃了肚子就涨起来,人就死了,可是不吃也死。”

“饿呀,饿昏头了,什么事都做,只想着活下去,到后来最可怕的就来了,每家都看紧着自己的孩子,不让出去,这孩子一出去准就没了。可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看好我的孩子,我没看好他,他不见了……”田娘子悲咽的声音,要是鬼能流泪,她现在应该是在哭吧。

“越小的孩子越难活下去,死了的都不敢埋,稍不留神就被挖出来偷走了……时常是边吃边吐边哭,没有活路了,最后我把自己买了,反正孩子没了,得了钱一家人兴许还能留个种,不然全等死。”

驿站内一时间只有我剪纸的声音,这故事讲完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你变成厉鬼是因为你的孩子?”我说着将剪好的纸贴在她的白骨上,嘴里念了几个咒语,那白纸就变成皮肉的模样。

田娘子活动了一下手,道:“是啊,听说这样枉死的孩子会变成鬾鬼,我想找到他,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沉默到最后终于发现,我们根本无法安慰她,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由于无法排解的执念才变成这个模样。

在终点来临之前找到一条救赎之路,还是通向一条毁灭之路,直到灰飞烟灭。一切尚未可知。

圆圆的面吃的有些艰难,但她还是依言吃光了。

她放下碗对我道:“你起初问我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心里好像有答案了。”

“因为还有太多的执念和不甘,所以无法往生,留存下来的就会变为厉鬼。厉鬼们执念和戾气消散才能有机会往生,而顽固不化者要么更强,要么灰飞烟灭。”我静静注视着她,“现在,你还觉得当鬼好吗?”

悲啼

厨房里传来一阵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呀,准是苦苦又淘气了。”桑桑从房梁上跳下来就飘向了厨房,很快就抱了个东西出来,那东西缩成一团,像个小肉球,只不过是惨白的颜色。

“苦苦,去厨房做什么了?”

那团肉球动了动,长出了手脚,慢慢从桑桑怀里转过头来,“苦苦不是故意的,苦苦就想尝尝味道。可是什么叫做咸?什么是甜?为什么我什么都尝不出来。”

她瘪着嘴,嘴里的啼哭那么真切,可是就是没有半滴眼泪。

田娘子伸手抱过苦苦,想要哄她,最后却也想不出什么话,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没事的,没事的。”

“这么小的孩子,她是怎么……也变成鬼的?”圆圆问。

“她一出生就夭折了,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世间,从来没尝过味道,觅食的天性让她成了游魂,吃了不少活物,戾气凝结,最后被我发现就带到这了,养了许多年也长大了点。”

圆圆伸手去牵苦苦的手,“好凉。”

“死人当然是冷的。”我说。

苦苦这时也不哭了,去看牵住自己的那只手,然后朝圆圆伸手过去,她渴望接近活人,感受自己缺失的东西,可惜我呵止了她。

“活人不该这么靠近恶鬼。”我提醒同样想接住苦苦的圆圆。

“可是你们看上去并不是邪恶的。”

果然还是天真浪漫的年纪,我道:“你不该对恶鬼抱有什么期待,总之你看见我们应该离得远远的,你应当过好你的生活。”

“妹妹,你也听了这么多,还想死吗?”幽兰也适时开口。

圆圆抿着嘴并未马上接话,女鬼们都看向她。

“如果我还想活着,还有机会吗?”

我听见周遭若有似无的笑声,已经宣告了答案。

“当然,要能活着,谁不想好好活着,你比我们都有机会,你还能自己选,妹妹,你路还长着呢。”云岫道。

圆圆复而看向我,我亦朝她点头。

“我们闻不到花香,看不到颜色,尝不出味道,流不出眼泪,你帮我们多去看看吧,你看苦苦,她多想感知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感知到的世界。”田娘子抱着苦苦道。

“你快帮我们闻闻,再帮我们瞧瞧。”

“对呀,你活着吧,你知道这些还能发一声叹,莫走我们的路,但愿世间的女子都比我们的路好走。”幽兰也说道。

……

所有的女鬼都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说起来,都希望眼前这个孩子能继续活下去。

早已死去的人反过来劝告一个活人,这话语里面究竟有没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谁都说不清,但望苑驿的女鬼们还是做了。

想要努力挽回这一条鲜活的生命,是否在这个过程中,也能挽回自己早已凋零的生命里的某些遗憾。

这个孩子却哭了,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她是替我们哭了,为我们忍受的苦难和孤寂,发出一声叹息之后,她还说希望我们重获新生。

这是一个活人对一群恶鬼的祝福。

可是恶鬼的祝福也只有晦气,恶鬼的话只剩诅咒。

“天亮了你就走,这里不留你,希望你永远见不到我们。”这是女鬼们对她的诅咒。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望苑驿就要消失了,等待着下一个黑暗来临,又会出现。

幽兰又唱起了歌,声音顺着风声渐渐飘远了。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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